意难平程先生
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
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
人生的选择无非是这样,她心里拿程先生做自己的保底,可她还想要争取个更好的。
程先生像一株沉默的梧桐,扎根在王琦瑶生命最荒芜的土壤里。
初见时,他透过镜头将她的容颜定格成“沪上淑媛”的剪影,按下快门的手微微发颤,仿佛早已预见到这抹倩影会烙进自己后半生的骨血里。他沦陷得安静而彻底。当王琦瑶成为李主任金丝笼里的雀鸟,他固执地举着相机徘徊在爱丽丝公寓外,拍下梧桐叶影里紧闭的雕花铁门。当她在康明逊的懦弱中怀上孩子,他默默接过染血的床单,在寒冬深夜跑遍上海寻来红糖与红枣……
最令人心碎的是他清醒的沉溺。他何尝不知晓王琦瑶的虚荣与算计?可他的爱早已超越了占有与计较,化作晨昏定省般的习惯。或许程先生的悲剧正在于这份爱的纯粹性。在动荡年代里,人人都像浮萍般抓住现实的稻草,唯有他守着旧照片与褪色承诺,将深情熬成无声的史诗。但王琦瑶总把他的付出当作退无可退时的垫脚石——需要时从箱底翻出,用罢又匆匆压回原处。
最终,在时代的洪流中,他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世界。他的爱是落在旧皮箱底的绸缎,被时光磨出毛边却始终温软如初,连王琦瑶都说:“我有一百个错处,在他那里都成一个原谅”。
他是我在《长恨歌》中的意难平,我敬佩他忠于内心的爱意,不计较得失利弊;我感激他,于王琦瑶最困顿时挺身而出,尽其所能地庇护她们母女,尽显君子之风;但同时,我替他感到难过,如果他能不那么执着,是不是就能改变他和蒋丽莉的悲惨结局了呢?可惜,没有如果,只有深深地叹息。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错位的时空老克腊
老克腊对王琦瑶的迷恋,本质上是“旧上海情结”的投射。他是改革开放后成长的一代,对四十年代的上海充满浪漫想象,而王琦瑶正是他心中“活着的旧上海标本”。她的旗袍、首饰、公寓里凝固的时光,甚至她讲述的舞会往事,都成了他“怀旧的教科书”。这种爱慕更像是对一个时代符号的膜拜,而非对王琦瑶真实个体的理解。正如书中所述:“他爱的是王琦瑶身上沉淀的岁月,是她的故事像樟脑丸一样散发的陈旧气息”。
而王琦瑶对老克腊的投入,则是对青春的回溯与强留。她一生以美貌为资本,却在晚年发现衰老一点点袭来竟不可抗拒。老克腊的狂热追求让她产生幻觉,仿佛时光倒流,自己仍是爱丽丝公寓里被金屋藏娇的三小姐,这种自欺欺人,暴露了她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和无措。她去找老克腊,说自己时日无多,愿意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他,只为了能够得到他的陪伴。这是讨价还价,她王琦瑶也走到了讨价还价的地步。她太孤独了,她说,一时不扫,家里的灰尘就多得像要把她埋了一样。
王琦瑶曾对蒋丽莉说过:“你们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我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年轻时选择李主任,她以交际花的身份维持着表面的风光;中年与康明逊私通,她藏起未婚先孕的狼狈;晚年独居平安里,她仍用下午茶和麻将维系着旧式生活的体面。然而面对老克腊,她第一次撕破了这层伪装—— 她哀求老克腊“给我几年时间”,甚至提出用金条买断他的青春,这与她从前在感情中游刃有余的姿态截然不同; 她默许这段关系中的不对等,甘愿成为对方猎奇心理的玩物,正如李主任曾将她视为“金丝雀”,此刻她却主动钻进更年轻的牢笼; 她将身体与财富作为交易筹码,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这与她早年以“实惠”为准则的清醒形成讽刺对比。
这种崩塌并非偶然,而是长期压抑的反弹。她一生都在用体面掩盖被抛弃的创伤:李主任的猝死、康明逊的懦弱、程先生的错位……每一次情感挫败都被她包裹在华服之下。而老克腊的出现,让晚年孤独的她误以为终于等到一个能同时满足怀旧与救赎的男人,于是孤注一掷地交出了最后的尊严。
实际上,这段感情的破裂,是两种时代精神的不可调和。老克腊对旧上海的迷恋带着猎奇与浪漫化滤镜,当他发现王琦瑶的衰老、金条的来历、以及平安里破败的真实生活时,幻象瞬间瓦解。他的逃离不仅是爱情的消退,更是对“旧梦”的祛魅——“他意识到王琦瑶不是穿越时空的传奇,只是一个被时代抛下的老妇人”。而王琦瑶固执地认为,只要守住李主任留下的金条和旧上海的生活方式,就能永远活在时间的琥珀里。当老克腊抽身离去时,她不是败给年龄,而是败给了新旧交替的洪流。那个她试图用脂粉与谎言维系的“旧世界”,早已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碎成齑粉。
尾声
在《长恨歌》的终章,黄浦江的潮水依旧冲刷着外滩的堤岸。王琦瑶的一生就这样惨淡落幕,戛然而止。当倒在长脚手下时,她眼前浮现出第一次去片厂时看到的场景,命运的结局原来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预演。花草的又一季的枯荣拉开了帷幕,恍惚间似是听见她在叹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这个暗暗藏着好强的心的女子,这个即使在困顿中也不曾认命低头的女子,这个被时代巨轮反复碾压的女子,终究成了丈量这座城市记忆的一把骨尺,量不完世间惆怅,量不尽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