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待母亲归来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母亲离开时那条出山的路,在一个山拐处被阻断了,它会通向何处?妈妈如今在做什么?妈妈有没有想念秀儿?秀儿想,妈妈也一定在想她吧,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待她最好,妈妈是她的妈妈,又怎么会不想她?
银珠头上的伤好了,可额角处留下了两厘米长的一条疤痕。秀儿每次看到那条疤痕,就会想起那次银珠摔下山崖以及自己挨打的经历。她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打她,打得那么狠。她想起那天父亲出门后,母亲抚摸着她满身的血痕流泪的样子,想起那一条条血痕,秀儿不禁身体抽搐了一下。银珠的额角留了一条疤痕,秀儿的心上也留了一条疤痕。她想,若自己像弟弟一样,是个男娃,父亲就不会这样下狠手了吧。
秀儿更想念母亲了。
秀儿不想看见银珠,银珠来找她,她总是躲着。
秀儿过了生日,已经七岁了,但没有人记得。除了奶奶。
秀儿后来才知道,奶奶偷偷给她炒鸡蛋饭的那天,是她的生日。
秀儿对生日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感觉到,在奶奶看来,似乎那一天和别的日子有点不同。无心谷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所有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就像无心河的流水。只是在那一天,奶奶给她炒了一碗鸡蛋炒饭。
那碗鸡蛋炒饭,是秀儿吃过的最香的饭。后来跟随奶奶生活的的六年里,奶奶也会偶尔偷偷给她炒一碗鸡蛋炒饭。自那以后,鸡蛋炒饭便成了秀儿记忆里最美的味道。长大后,每次吃鸡蛋炒饭,她总会想起奶奶,想起那些年被爷爷嫌弃被奶奶疼爱和偷偷补偿的岁月。
在六岁这一年,秀儿不仅学会了做饭,还学会了洗衣裳,洗自己的衣裳,弟弟的衣裳,还有爸爸的衣裳。
以前妈妈在家时,都是妈妈洗,现在妈妈出门去了,爸爸就让她洗。
秀儿不会洗,奶奶就教她。她终于学会了。打那以后,秀儿就要洗一家人的衣裳。
秀儿总是把衣裳装进篮子,把篮子提到槐花溪去,在溪里洗。
槐花盛开的季节,溪水里都是槐花的香味儿,秀儿总想在溪边多待一会儿。
夏天,溪水很清凉,秀儿洗着衣裳,有时还会忍不住用篮子逮几条小鱼。她在溪边刨个小水坑,把鱼放进去,想先把衣裳提回家,带个东西来装鱼。可她回去后,晾了衣裳,就该做饭了,她把鱼的事给忘了。等她几天后想起她的鱼下槐花溪去找时,那个水坑已经不见了。秀儿觉得有些惋惜,她不知道是谁偷走了她的鱼,还埋了她的水坑。不过,她并不难过,溪里还有很多小鱼。
春天和秋天,溪水有些凉,但不太冷。秀儿依然到溪里去洗衣裳。父亲的衣裳最大,最重,最难洗,她总是留到最后。
暮秋之后,溪水越来越冷。到了冬天,溪水常常结冰。如果要用热水洗,只能先把水拎回去,然后烧热,可这样,工作量就大了许多,她必须跑很多趟才能拎够洗衣裳的水。况且,最后还是得提到槐花溪去清。所以,秀儿就直接把衣裳提到槐花溪去洗了。
即便到了中午,冰也没有完全融化,溪里依然很冷。秀儿洗一会儿,就搓一搓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必须快点洗完,这样才可以少冻一会儿。
为了减少手被冷水浸冻的次数,秀儿带了棒槌,在捣衣石上捶出梆梆梆梆的响声,那响在溪涧里撞出回声,变成好几声,秀儿听着,觉着好玩儿,故意将棒槌敲得更响。
等她洗完衣裳,提着篮子回去时,十根指头已经冻得如同一根根又小又胖的红萝卜。
秀儿洗衣裳时,弟弟基本都在奶奶家。
有时奶奶不在家,她就让二狗子跟着她,但不许他往溪边去,只能在路上玩。
渐渐地,二狗子大了,不想跟着姐姐,他想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姐姐总是不许他做这,不许他做那,但他实在有很多事想做。他看见别人打纸板,抓石子,弹弹珠,爬树摘果子……二狗子羡慕得手痒痒,可是,姐姐不许他去。
慢慢地,他开始有点讨厌姐姐了,便总是找机会偷偷溜出姐姐的视线,去跟别的孩子一起玩。
自从摔下山崖后,银珠已经很久没有跟秀儿一起玩了,她有了新的伙伴。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跟在秀儿屁股后面转悠了。
这天,秀儿红着两只红萝卜似的手回家,正好碰见银珠站在三四个孩子旁边,看他们抓石子。秀儿本能地想躲开,便趁银珠不注意加快了脚步。谁知,她刚到近旁,银珠就一转身,正巧看见了她。“姐姐!”银珠有些惊讶,往秀儿跟前迈了两步。秀儿神经一紧,像做了贼似的,心虚得很。她冷着脸朝银珠瞪了一眼,加快脚步回家去了。
“姐姐……”秀儿听见银珠在身后轻轻叫她,她假装没听见,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
她害怕看到银珠头上的伤疤,每当看到那条疤痕,她就想起那天父亲几乎恨不得打死她的样子,想起她被父亲用竹枝抽打时身上的那些疼痛。虽然那件事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那疼痛似乎从未消散。秀儿脸上、胳膊上、背上、腿上的疤痕,几乎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可她心头的疤痕却从未淡褪。
秀儿晾衣裳时,银珠站在屋檐下看着她,有些怯怯的。
“去,跟他们玩去,莫来找我。”秀儿瞪了银珠一眼,提着篮子进了屋。
“姐姐……”银珠嗫嚅道,稚嫩的嗓音里透着些委屈。姐姐不理她,自顾自地进了门,银珠又转身回到自家院子去看他们抓石子。
又过了两天,秀儿正在烧火做饭,银珠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晃着两条小腿儿走进灶房,站在秀儿面前,伸出一只胳膊。
秀儿以为银珠要她拉,冷着脸,眼皮也没抬,“找你奶奶去,我忙着呢。”
“给。”银珠奶声奶气地伸着胳膊,秀儿抬起头,这才看见银珠手里握着一个灰不溜秋的洋芋。秀儿一愣,指指自己:“给我的?”
“嗯!”银珠坚定地点点头,眼睛里似有欣喜的神色。
莫名地,秀儿心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你个人吃吧,我才不要。”秀儿收回目光,往灶里添了一根柴。她觉得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心里藏着几丝恐惧,她不想离银珠太近。
“奶奶说,叫我给你……”银珠依旧伸着手,奶声奶气地说。
“你奶奶说的?给我?你莫不是听错了吧。”秀儿扁了扁嘴,绕到灶后去,踩上椅子,揭开锅盖。锅里冒出一阵白茫茫的热气。
“奶奶说的,给姐姐拿去。”银珠转过身对着秀儿,胳膊依旧伸着。
“我不要,你个人吃。”秀儿不想再搭理她。秀儿又想起那天银珠摔下山崖的情景,想起自己挨打的情景,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秀儿抹了眼泪,抽了抽鼻子,把锅里的菜舀起来。
“姐姐哭了。”银珠抬头看着站在椅子上的秀儿。
“我才没哭!”秀儿有些恼怒,“回去,我才不要你的洋芋!往后莫来烦我!”秀儿冷冷地说。
银珠愣了愣,嘴角渐渐瘪下去,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但秀儿没看到。“奶奶说的,给你!”银珠犟着,依然伸着手。
“我说了,不要!你滚回去!”秀儿吼道。
谁知,秀儿话音未落,银珠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
虽然以前不是没见过银珠哭,可这次是因为秀儿吼她,秀儿心里有些虚,赶忙从椅子上下来,去哄银珠,“好了,哭啥,我要还不行吗?”
“姐姐不喜欢我了……”银珠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没完没了地往下掉。
秀儿着急,“好了,好了,我喜欢你,哪儿不喜欢你了。不哭了,好吧。你再哭我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银珠猛地止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看着秀儿,伸着手,“姐姐……”
秀儿叹了口气,伸手接了银珠手里的洋芋,“好,我要,莫哭了,难看死了。”
“姐姐,你吃……”
“好,我吃。”秀儿掰开那个洋芋,把一半剥了皮,掰下一小坨喂给银珠,“你也吃。”
银珠摇摇头,“奶奶说,给你的。”
“我们两个人一起吃,你一半,我一半。”秀儿把自己手上另一半洋芋在银珠眼前晃一晃。银珠这才张开嘴,睫毛上还沾着泪水,鼻涕还挂在鼻子下面。
秀儿给银珠擦了鼻涕,喂她吃了洋芋,银珠还不肯走,秀儿就只好叫她坐在一边。
从那以后,银珠又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秀儿身后了。
吃完鸡蛋炒饭后,秀儿就七岁了,但她对年纪没有什么概念,她只知道自己陡然之间又大了一岁,应该和过去有点不同了。
她依然和奶奶一起去沟里挖水芹菜,看奶奶把水芹菜做成令她闻起来舌下会冒酸水的酸芹菜。
她依然跟在奶奶身边,看奶奶炒茶叶,把翠绿的茶叶变成细碎的干茶。
奶奶干活时,总是不住地对她唠叨,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
她依然要在爸爸下地之后,承担起做饭洗衣的任务,水不够时要自己拎着铝壶下槐花溪去提水。
她依然要看好弟弟,不让他闯祸,不让他摔跤。自从银珠摔跤之后,秀儿总是留心着二狗子。
只是,和过去不一样的是,她多了一项任务,而这项任务,与另一件改变整个无心谷历史的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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