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即是外，外即是内
《传习录·大欧阳崇一（3）》：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修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真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真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
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真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欧阳崇一在给王阳明的信中说：“老师您说：‘做学问一辈子就只是干一件事，不论是有事还是无事，都只是这一件事。如果说宁可不把事情做完，也不能不对内心进行修养，这样说就分成了两件事（即做事和修养）。’我认为能感觉到自己精疲力尽，没法把事情做完，及时放弃：这就是良知；宁可不把事情做完，也要对内心进行修养：这就是致知。怎么说是两件事呢？如果事情突然来了，情势逼人不得不去完成它，这时，即便是精力不足，只要稍加振作就能坚持下去的话，靠意志把力气提上来，去把事情做完，这样也是可以的。但是，借口说做事最终会把力气消耗干净，把事情做完就会精疲力尽，这和‘暴其气（孟子：“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日：持其志，无暴其气”暴其气的意思是放任自己）’有什么区别呢？事情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都知道。然而要么迫于事情的形势，就顾得上自己的精力；要么受困于自己的精力，就顾得上事情的形势；这种情况怎么办才好呢？”
王阳明在回信里说：“‘宁可不把事情做完，也不能不修养内心’，姑且跟初学者这样说，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是，要是把做事和修养当成两件事来看，那就会有问题。孟子说‘必有事焉’，就是说君子之学终身只有‘集义’这一件事。义就是宜的意思，心得其宜就是义。能够致良知就是心得其宜，所以‘集义’就是致良知。君子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千化万变，应当做就做，应当停下来就停下；应当活着就活着，应当赴死就去赴死；停下来斟酌思考，无非是想找到切合自己实际的人生目标，以此来满足自己。所以‘君子素位而行（找准自己的定位，再做事）’‘思不出其位（不超出自己的定位想问题）’。凡是计划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强迫自己做明明做不到的事情，都不能说找到了切合自己实际的人生目标。只有那些像孟子所说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姑且不说这是些怎样的人，孟子的思想和王阳明的思想本来就有出入，只是王阳明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才是找到切合自己实际的人生目标的人。说‘宁可不把事情做完，也不能不修养内心’，也就是先有了功利之心，计较成败的利益得失，用爱和恨左右自己的取舍，就是将把事情做完当作一件事，内心修养当成另外一件事，这就有了肯定‘内’，否定‘外’的观念，就是有偏废的使用思想智慧。就是只过分注重自己的外在表现，就有了‘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问题（即把‘心’和‘气’当成两件事来看的问题）。这就不是找到切合自己实际的人生目标以满足自己的内心了。你所说的‘振作起来坚持下去，事情完了就精疲力尽’‘受迫于形势，受困于精力有限’，都是把做事和修养当成两件事来做了。所以才有这样的问题。
“凡是做学问的功夫，一是怎样对待‘诚’，二是怎样对待‘伪’。这些都是为了找到切合自己实际的人生目标，都是因为在‘诚一真切’上有欠缺的原因。《大学》里说：‘忠诚对待自己内心的人，就好像讨厌不好闻的气味，喜欢美好的色调，这样做就能得到自我满足。’哪里见过有讨厌不好闻的气味，喜欢美好的色调，需要鼓足勇气的吗！哪里见过因为事情做完而疲惫不堪的人！哪里见过受形势逼迫。受精力有限难住的人！这样，你应该知道问题的根源所在了吧。”
在“内”和“外”的问题上，王阳明的思想和黑格尔的思想大体一致，都强调内和外的同一性。内即是外，外即是内。
我将这里说的“真知”说成是切合实际的人生定位，也是结合了内与外的统一，才这样说的。而事实上，人生定位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这种变化需要从外部开始，然后再回到内心。这是由人的本质，也就是个人价值通过人人来实现，所决定的。
一时之念，不知对不对，权且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