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开始于一场战争。”
在中国人的视野里,万历皇帝并不是一个值得称颂的君主。
他坐拥天下,却忙于敛财,派出大量内监到地方聚敛财物;他刚愎自用,又昏庸惫懒,因立太子一事与群臣分裂,而二十年不理朝政。
难怪后人感慨:“明之亡,不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
但就是背负了如此多骂名的万历皇帝,竟也遇着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的情况。
1704年,也就是清廷统一中国的第六十年,朝鲜正举行国祭。
朝鲜国王站在祭台前向臣子演说:“远望故国,朝天无门。追忆天朝待我无比之优渥,而前任国王侍奉天朝又无比的真诚。但今日我等只能暗自哭泣,泪不能止。”
他郑重向他的子民宣告,将为万历修坛立祠。
1705年,正式祭祀万历皇帝的大报坛建成,就位于朝鲜的正宫大院之中。
为何朝鲜如此怀念万历皇帝?
一切的一切,开始于一场战争。
1592年,丰城秀吉的大军登陆釜山,朝鲜危殆。
朝鲜国王落荒而逃。他深知己国之力,不能抗衡。于是嘱托使臣郑昆寿说服大明,带来援兵。
临行前,国王只说了八个字:“国之存亡,在卿此行。”
从汉城到北京,一路高山作伴,荒漠相随,一旦下雨,便是寸步难行。
郑昆寿快马加鞭,仅仅花了二十五天就走完了两个月的行程。
到达的第二天,他就敲响了兵部尚书的大门。
但是,他一不知敌方兵力,二不知何地沦陷,三不知国王安危,如何劝动皇帝出兵,他也不知道头绪。他只能拿出泼皮无赖式的本领,不厌其烦地坚持上奏,一旦会见要员,则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朝堂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郑昆寿尽其所能,也不能决定什么。
然而万历皇帝的好大喜功帮了他一个大忙,皇帝的定调最终平息了纷争,明朝决定出兵。
数万明朝军队相继踏过鸭绿江,奔赴平壤,开启了明朝抗倭援朝的序幕。
虽然明师威武,但毕竟是跨国作战,消耗的饷银几乎把国库掏了个空。除了加重赋税之外,万历皇帝还命令大臣拿出家中钱财来支援前线。甚至开始了卖官鬻爵。
因此郑昆寿在京交游四方,摆低姿态,向明朝官员说明粮草、军资的窘迫,坦言这是“小邦之罪”,只能依靠父母(即明朝)。
这样一来,对内大肆敛财的万历皇帝倒真成了保全朝鲜的恩父。
大明与朝鲜的合作,在风雨之中走了七年。七年来,朝鲜使者络绎不绝,双方也变得互相理解。
使者权挟与兵部侍郎李祯会面之时,李祯询问情报,权挟想到故乡战乱,不自觉泪流满面,竟不能言。
李祯连忙安慰,大喊:“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答应了权挟所有要求。他也坦诚明军到了朝鲜,也会滋扰一方,你们的人民实在是太惨了。
李祯和权挟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两者的对话躲在历史的角落之中,散发着温度。
那一年,中国和朝鲜站在了一起。
这些明代朝鲜使者的赴京,是向天之行,求天之助,是谓“朝天”。他们的见闻汇编成册,通常叫做《朝天录》。
倭乱平定过后,朝鲜上下无不感恩于万历皇帝。朝鲜国王多次在公开场合说与神宗“义则君臣,恩则父子”,士大夫们也自称“神宗皇帝再造之国”和“神宗皇帝所活之民”。
若是没有神宗的决定,朝鲜恐怕早两百余年就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从此,在朝鲜人民心中,神宗就是一位如君如父、救万民于水火的大德皇帝。
1620年,万历皇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北京,朝鲜使臣最后一次见到了这位恩重如山的君主。
在他的记载里,万历皇帝在临去前召集群臣,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让大家看看自己病深至此,随后便谈起了辽东的事情,很是忧虑。
过了没多久,万历皇帝握手成拳,随即松开,就这么握了几握,便撒手西去了。
在这一刻,万历皇帝不像是一个威严的君主,也不是一个活人无数的恩父,而只是一个行将就木,正在交代后事的老人。
一代皇帝,无论身前功过几何,终究会化作一抔黄土。
万历皇帝与朝鲜的缘分也随着他的离世跌进了尘埃。
1644年,明朝覆亡,历史的车轮向前碾过。
明亡之后,朝鲜如以往一样选拣良臣,备齐礼品,派出使节团奔赴京师,以示臣服。
当他们经过玉田县,都会在一棵枯树前驻足。相传,这颗枯树在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后就立刻枯萎,当它重焕生机之时,真命天子会出现,定鼎于此,结束清朝的统治。
这只是明朝反抗余波中的一道小菜,他们却视作珍馐。
他们踏入熟悉的土地,怪异不免翻上心头。道路上虽是汉人,却剃发留辫,辫垂脑后,穿着怪异。人们摸着自己头上光秃秃的部分,看着这群仪表堂堂的异乡人,面上尽是好奇和思索。
而进入京师,则是另一番场景。人们见到朝鲜官员身上的衣冠,回忆不免涌上心头。
在那个岁月里,人们总是穿着直身的宽大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台阁之上,或是书院之中,士人在推杯换盏之间陈说自己的抱负,旁有好友相和,远方传来动人的丝竹之声。
可惜这番宁静祥和被清军的铁蹄一举踏碎。
入关后,清朝两次颁布“剃发令”,汉人均是殊死抵抗,累累尸骨,几可成山。活到现在的人不免感怀,落下泪来;朝鲜使者亦是落泪,不知是悲戚大明的灭亡,抑或是本国的命运。
清朝一代又一代的朝鲜使者将来京的见闻汇编成书,描述他们眼中的中国,史称《燕行录》。而其中记载这样一个故事,令人唏嘘、错愕,最后陷入深深的感叹。
乾隆年间,朝鲜使者李德懋在北京闲着无事,便去大成庙祭拜孔子,路上却有不少市井之人的阻拦,他们吆五喝六,指指点点,毫无礼节。
这不禁让他感慨天朝上国,礼崩乐坏至此。他便移步东边,对着大门拜了四拜,表示对孔子的尊崇。
然而旁有小童发出惊呼:“那人和唱戏的一样。”他这才了解了原委。
原来在政治的高压之下,正式场合不得出现前朝的衣冠。然而戏台班子却得到了服制的豁免,他们无论是游走街头、娱乐百姓,还是入显贵之门、登堂表演,都毋须剃发改服。
李德懋看着戏台之上的优伶身穿着宋明官服,却表演着《水浒传》的故事,以供台下之人哄笑怒骂,不禁发出感叹:“礼仪不传,堕落民间,汉家的威仪都跑到了戏子身上,如果有天命之人想要推翻清朝,难道要从戏子身上学习礼仪,可悲啊可悲!”
游历的学者、书院的老师、品茗的隐士、蓄发的百姓统统在这方世界消失了,只留高台之上的低吟浅唱还在勾勒他们的模样。
李德懋还在等着玉田县的那棵枯树重新绽放绿色,只是他也等不到了。
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人们逐渐走出对明朝追思的情绪。乡野之间涌动着“反清复明”的暗流,但在升腾而起的大清帝国面前,显得无比的可笑。
朝鲜使者在这方面倒显得有些执拗了。
乾隆年间,出使清朝的使者洪大容正面对着两位文士的盘问。他们出于对异国的好奇,想要从洪大容口中探知朝鲜的历史。
洪大容说道:“前明对于我国而言有再造的恩德,两位仁兄知道吗?”二人沉默不语。
洪大容眼望前方,好似陷入回忆之中,动情地说道:“万历年间,倭寇进犯我国,多地沦陷。神宗皇帝动用天下的兵力,耗费了天下的财富,花了七年终于赶走日寇,到今天已有两百年,今天朝鲜百姓的生活都是拜神宗皇帝所赐。”
事涉前朝,已经不是一般的违禁之语了。
然而洪大容没有打算停止,他又说道:“而且明朝末年的流寇动乱,未必不是因为援助我朝的缘故。所以我国人民都认为明朝是因我们而亡,百姓的哀痛至今也没有消散。”
如此狂妄之语由朝鲜使者口中说出,令两位文人哑口无言。
这暗搓搓的讽刺可见洪大容的“心机”,他故意触及红线,实则是察觉到了清朝文人的谨慎,想要在他们面前彰显气节。
这些异乡客恭恭敬敬地来京朝贺,心中倒是充满了怨怼和鄙夷。因此旅行记都由“朝天”改为了“燕行”。
在他们的眼中,中华帝国的主人是胡人,而非汉人,文化血脉早已断绝。虽然清朝有御人之术,又武力强大,但是汉族文人的腰杆未免太软。
明朝的典章制度,只能由“小中华”朝鲜来继承,朝鲜不再是倾慕中华的邻家小弟了。
因此朝鲜臣服清朝之后,却仍然奉明为“正朔”,除了朝贡的官方文书之外,其余所有文章都用的是崇祯年号。
不仅如此,朝鲜国王还曾效仿“卧薪尝胆”的典故,积极策划北伐。
朝鲜使者为了表明自己鄙夷“蛮夷”的立场,也不惜在旅行记里面造遥诋毁清朝。
在他们的笔下,清朝的孔庙荒芜,孔子变成了“披发左衽”的胡人;
佛教登堂入室,官庙之中遍地佛像;
汉人茹毛饮血,举办丧礼还要奏乐娱乐。
历史的疮疤已经结痂,却化成了朝鲜“光荣”的印照。
在朝鲜使者带上有色眼镜之后,事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是,昔日携手共进的中朝两国已经渐行渐远。
朝鲜不再等待枯树逢春,而要独自美丽了。
东亚,之于西方,好像是一个自成一脉的文化共同体。
长时间以来,中国都是这个文化共同体的中心。
明中叶以后,日本不再以中国为尊,并且派兵攻打明帝国的附属国——朝鲜。清朝建立以来,朝鲜亦不再崇奉中国。东亚三国已经分道扬镳。
在签订《马关条约》之后,清朝放弃了对朝鲜的宗主国权力。朝鲜进入了日本殖民时期。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朝鲜又被美国和苏联的军队接管,被迫南北分裂。
朝鲜民族的近代史是屈辱的近代史,是被外人统治的近代史。这种极具悲剧色彩的历史塑造了当今韩国浓厚的民族主义性格。
在成为亚洲四小龙之后,韩国经济飞速发展。他们想要塑造与自身的地位和实力相符的历史记忆,所要做的便是打扮历史。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韩国网民攻击穿汉服的中国人,并声称韩服是汉服的起源,韩国学者宣称中国文化起源于韩国文化等等的“造史”新闻层出不穷。
历史好像掉进了一个循环,当今的韩国与几百年前的朝鲜何其相似。
古代的朝鲜依赖大明的军事力量,平定倭乱,收复领土;今天的韩国,依靠美国,抗衡北朝鲜。
古代的朝鲜奉儒学为权威,自称“小中华”,因而鄙夷“非明”的清朝;今天的韩国,欧美文化盛行,因而鄙夷“非欧美”的亚洲国家。
朝鲜半岛流传这样一句谚语,叫“鲸鱼打架,殃及虾米”。朝鲜半岛不正是“鲸鱼群中的一只虾米”,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正是这种忧患意识和地缘形势使得韩国如此容易滋生极端民族主义,也如此容易屈服于另一个“明朝”。
同时,邻居也是一面镜子。
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心中也有这样的一个“明朝”——西方。
最早的时候,在与西方的对望中,我们常常自惭形秽。我们视其为师父,以其为标杆,丈量西方的体态,裁剪自身的衣服。
彷佛双方的差异,都是我们的“残缺”。
如今,虽然爱国的思潮一浪高过一浪,但更多的是一种应激式的抵触。
正如同韩国一般,外在的强横需要内里的支撑。
无论是崇洋媚外,还是逢西必反,都不会让我们的文化走出西方的阴影。唯有扎根于文化的土壤,才能盛开民族的花朵。
真正的自信,从来都是不倚不靠,傲然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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