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以前,李安接受访问,聊到了一个叫做“咆哮的欲望”的东西。
李安讲道:“没有一个真心诚意的交流,生活是很空虚的。人生是荒谬的,而深层交流不能明讲,只有靠艺术,靠电影,靠这些虚幻的东西,假设的东西,在里面交流,你才会感觉没有那么孤单,没有那么无助。”
当时感触很深,李安实在有太多不能明讲的东西了。
他不能咆哮,很难倾诉。在家,他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在剧组,他是掌控全场的大导演。所以他把自己的很多情感巧妙且微妙的夹杂在了自己的作品里。
他认为“电影的秘密可以讲,生活的秘密不可说”。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电影一开头,画面右侧的拍摄日期显示的是2004年10月23日,这是李安的生日。
那一年,他50岁,度过了此生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生日。
在此之前,他想放弃拍电影,父亲对他说:“你要继续,要回去,因为那里属于你”。
于是,就有了电影里比利和已经死去的班长蘑菇的那段对话。
——“你终于来了,比利”。
——“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命运。这两周我一直在思考,以为自己了解一些大众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吗,是他们主宰着这个秀,我活在战场,但他们对战争有各自的理解。对吧,电影也一样”。
——“你我是一个战壕里的好兄弟,离开故土才能茁壮成长,也可能客死他乡。你扛起重任的时候到了。但别忘了,那一枪已经开了”。
——“我准备好了,班长”。
——“我爱你”。
——“我爱你”。
比利作为一个天生的士兵,他最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李安也是。
他对电影的困惑和厮打,被他以一个战争片故事的外衣裹挟出来——50岁的他认命了,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此生注定要在色相里摸爬滚打。
另外,他从来没对父亲说上过一句i love you,也终于借比利和蘑菇的嘴说出来了。采访中,他说,他自己看到这里,忍不住落泪。
这是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幸运之处,也是最大的不幸。
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如此浪漫的、充满柔情的载体,去承载我们的爱和痛苦。
不幸的是,在真实的生活里,我们的表达(倾诉)欲望不断锐减。
想想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是这样。
我不太信任语言这个事儿。
当我越想和一个人进行深入沟通的时候,我就越会发现,语言其实是一个充满歧义的东西。
话想了很久,但从说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感觉不对了。
但相反的,由于职业特性,我又拥有一个“易于被倾诉的体质”。
我时常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苦水。许多人会认为,他们说什么我都是可以理解的。久而久之,我就变成了一个“情绪垃圾桶”。但我自己是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跟人倾诉的。
这跟个人的性格特征有关。
在生活里,我是一个很“中庸”的人,所以很难出现让我理解不了的行为,会有超出我认知的事物,但对待人的态度,我自始至终认为,他们做什么都不稀奇。
另外,我是一个讨厌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深知负面情绪有极强的感染力,所以我不愿意去“麻烦”别人。
我的微博私信和邮箱里,经常会收到一些故事,大多关于恋爱烦恼、原生家庭创伤,或是职场奇葩经历之类的,看到描写得太过具体的,我基本也会郁闷好一会,深深处在某种情绪里出不来。
但最近我的朋友为我提供一个方法论,我想刚好可以回答关于郁闷是否该找人倾诉的问题。
他给我列举了一个朴实无华的例子——“一个健康的人,定期清理自己的手机”。
很多时候,人就和手机一样,是有标注容量的。
每个人的容量刻度和每只手机一样,具有特殊性,有的人天生可以装下256g的东西,有的人容量明明是64g,但达到50g的时候,就已经卡顿到不行,需要定期清理,甚至刷机。
那些不是创作者的人,他们即便没有流畅的表达方式,没有华丽的外衣来包装自己的痛苦,也依然需要一个化解内心情绪的窗口。这种途径可以简单、直白、甚至粗暴。
一个人郁闷的时候,最好还是找人倾诉。
这是化解卡顿、死机甚至停产,最行之有效的途径。这个问题值得被讨论,不是因为“该不该”,或许是想知道“如何倾诉”。
我个人的经历告诉我,“倾诉”要想变得行之有效,其实是需要掌握一些方法的。
最基本的一点,时刻“警惕”陌生人,让自己变得更有边界感。
对于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我想他应该不会一上来就想收割你的情绪垃圾。
有些人面对陌生的人,会变得更有倾诉欲,因为这让他们感到安全,但这是分语境的。在某种谈话氛围里,过度倾诉有可能变成冒犯。
对于那些和你关系亲密的人,不要害怕麻烦他们,只要不是过度索求,“倾诉”都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尊重,是你们情谊的基石。
家里有次进贼,从窗户翻进来,被吓得不清,报警处理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当时是工作日,住在十几公里开外的闺蜜问我需不需要人陪。我当时想了想,给出的回复是,“明天还要早起,算了吧,别赶过来了,平复一下可能就好了”。
后来喝酒再聊起这件事,我朋友破口大骂,“特别烦你那个样儿,我平时也没少找你帮忙,你一个这么小的事都这么迂回,还要讲‘谢谢’,搞得多疏离似的”。
我好像也幡然醒悟——人生中的很多个时刻,不就是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把,我们相互搀扶着往前走,力所能及帮忙对方实现人生的大梦小愿?
最后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大概就是明确自己倾诉的诉求。
我姑且先将倾诉的功能分为精神层面的需求和渴望得到实际解决方案这两大类吧。
精神层面——和人倾诉,是一种情感需求。这时候的倾诉对方或许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懂得倾听,并在适当的时刻表示理解即可。
这种倾诉又称之为吐槽。在这种倾诉里,我们需要见证与陪伴,需要获得的是一种认同感。
而且,很多时候,我们无权也无力插手别人的人生。
比如,对方倾诉的是在爱情、亲情、友情等情感上的困境。我们除了能提供一个情绪出口,做不了太多引导性的行为。
对方只是渴望获得一种安全和舒适,倾听者的存在,就像是拿着一根仙女棒的小魔仙,她双手有力抚过倾诉者的肩膀,轻轻消除了他脑袋里郁闷的那部分记忆。
渴望得到实际解决方案——和人倾诉,是希望得到指点和引导,渴望获得行之有效的摆脱困境的方法。这种倾诉,是一种求助。
这种需要对方在维持同理心的同时,具备一定的逻辑和理性,这种倾诉的对象,一般以长辈、前辈、密友居多。关于人生经历,与他人分享,仅限于发泄倾诉或者谈资罢了,因为真正的体会只有当事人能够明白,甚至当事人都不完全明白,更何况别人只凭借听感和想象力去判断呢?
所以,倾诉治标不治本,最好的方法是着手去解决困境。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不易。
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每个人心上可能都被狠狠打过几个洞。听说那些不喜欢倾诉的人,都是看起来格外坚定凶猛,其实所有的利刃都朝向自己。
我们不做那个主动把刀插向他人的人,但也当尽量努力做到,刀把自己捅伤时,找一个合适的、信任的、亲密的人,来帮你擦拭一下血渍。
这不是殃及无辜,这是为了确保自己活得更久。
只有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才有可能探寻快乐的可能,并且将这快乐传递出去,实现某种情意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