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红尘 第七章.凤九(3)

水,漫无边际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团团围困。我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感觉到水从我的指间漫过,毫不留情。水涌进我的眼睛和耳朵,无边的黑暗、空洞、水流的轰鸣,令人绝望的虚空……我本能地挣扎,用尽力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死亡的恐惧。

潮水蓦然褪去,空气凛冽的味道溢进鼻息,光线一瞬间撕开黑暗,我不由自主举手挡在眼前,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擂鼓。

“淑、淑妃娘娘……”少年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我缓缓移开手臂。那少年指尖颤抖地指着我,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害怕地全身发抖。高悬的宫灯将屋子照得透亮,黄花梨百鸟朝凤锦屏上搭着才褪下的藕色绸衫。水是热的,刚刚那几乎令我窒息的水原来只将将没了腰。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划过濡湿的衣裙,浓艳胜过庭前牡丹。眼前惊慌失措的少年正是玄贞。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前来,每一步如同踏在我的心上。我伸手捂住胸口,已经过了这么久,利刃锥心般的疼痛,分毫不减。

我记得那夜,我生命中最惨痛的一夜,狠狠伤害一个爱我的人。我七万年求而不得的那人,那一夜我亲手将他的情意撕碎。

可是,一瞬间,一切都停住了。烛火保持着跳动时拉长的姿态,玄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脚步声消失无踪。时间,静止了。

“凤九,你可还记得这一晚?”孟姜半倚在水边斜塌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我狠狠盯住他,努力压抑慌乱的气息。

“你看,一切还没发生,还来得及。如果你想,你还来得及阻止它。”他嘴角微微勾起,声音充满了诱惑,“如果你现在离开,他什么都不会看到。”

如果可能,我想将那一夜从我的生命中抹去。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他向后靠了靠,慵懒闲适的模样,“你用你的妙清镜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改了它,成全你和你的帝君一世良缘可好?”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我想知道他的目的。

“帮我救一个人。”他说,“你那妙清镜既然能使出锁妖咒,必定也能破解锁妖咒的封印。”

师父确实曾教过我如何使用妙清镜破解锁妖咒的封印。

“你想救谁?”我感觉自己已经镇定下来。

“钟离彦。”他一字一句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婉转,字字珍重。

我愕然,“钟离彦不是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吗?”我还清楚地记得叠风师兄告诉我魔君钟离彦被师父斩于苍梧,形神俱灭。

“他没死。”孟姜突然提高了声音, “他还活着。他们把他封印在锁妖塔内,二十万年。” 那声音透着森森寒意,“说他死了,是因为他们怕他。他们全都怕他。”

他说完后挑眉看着我,十分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向四周环顾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脸上,“这就是修罗幻境吗?”我问。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缓缓伸出修长莹白的五指,慢慢捏成拳,“他们以为毁了全天下的寒月芙蕖就能阻止我造出修罗幻境了?真是做梦。”他脸上的表情被愤怒扭曲,显出一丝狰狞,然而转瞬即逝,再抬头时,又是那清冷如画的神情,声音里有一点不屑,“只是这些,根本无需使用修罗幻境。”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同你交易。这只是幻术罢了,并不是真的。”

“幻术又如何?”他声音依旧从容,“你与那东华注定无缘,是永世不得相守的命数。何不在我为你织的幻境里求一个圆满。若你愿意,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你看这一切,”他抬手凌空划过一个圈,“哪一样不真?与现实又有哪里不同?”

这个凡间的陛下,他曾待我如珠如宝。忘不了,他在我耳边轻唤九儿时的温柔;忘不了,俯在他背上时暖暖的幸福;忘不了,他拥我入怀时双手的温度。只这一世,他是九儿的夫君。只是两年时间太短。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我想留在这里,让我留在这里。我用力闭了闭眼,摇头。

 “我与你说个故事如何?”孟姜唇角含笑,微微抬起头,视线穿过时空,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轻轻扬起手指,指尖上生出一朵云,那云愈长愈大,漫成了一片烟霞。烟霞逐渐散去,我看见一个玄衣的男子站在沉沉夜色之中。他轮廓深俊,薄唇紧抿,眉眼间隐隐有狠戾之色。他的手边躺着两个刚刚足月的婴孩。从服饰看应该是一男一女。那人伸手结成一个印伽,缓缓靠近女婴的额头。女婴受了惊吓,声嘶力竭地哭叫。一缕白烟从她额间飘出,缠绕到那男子结印的手指上,却是那女婴的元神。哭声渐弱,刚才还圆滚滚红润可爱的女婴此时已经脸色灰白,没了一点气息。男子嘴唇翕动,又念了几句咒,那女婴的元神便离了他的指尖,缓缓注入男婴的身体里。

我转过头,震惊地看向孟姜。

他微微点头,“不错,这人就是钟离彦。那婴孩就是我。他杀死的那个,是我的姐姐。”

云雾间的景象倏忽变幻,我凝神细看,却是一个七八岁左右小孩,穿着水蓝长衫,长眉秀目,辨不清是男是女,依稀就是孩童时的孟姜。他跌坐在地上,额上擦破了,身后有几个小孩追着他跑,把菜叶扔到他身上,口里喊着,“怪物,怪物”。他皱着眉,唇上咬出血印,手指狠狠插进泥地里。

景物再变,却是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小孩子从高墙深院里偷偷逃跑,一直往山林里跑。暗夜的山林,根本看不清路,他不断跌倒又爬起,脸上身上都被荆棘刺破。丛林里生出眼睛,绿森森叫人心寒,两只,四只,八只,……野狼跟在他身后,不疾不徐逼近猎物。小孩吓得发抖,掏出匕首,躲进山洞,不想却是断了自己后路。头狼已经猛扑上来,森森白牙一口咬住他颈侧,他挥舞匕首毫无目的地往那狼身上猛刺。

半空中炸开一道白光,那狼的身体活生生被劈成两半。电光火石之间,又是几道白光,四头狼横七竖八陈尸荒野,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钟离彦提剑立在洞口。小孩受了惊吓,犹自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钟离彦蹲下身,拨过他的头检查颈上的伤口。那孩子猛然惊醒。下一秒,他手上的匕首已经插进钟离彦胸口,齐根没入,殷红鲜血沿着刀柄滴落,如同一串珠帘。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倒吸一口冷气。钟离彦却只微微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略微顿了一顿。他低头看着那孩子仇恨又慌乱的眼睛,说,“想杀我,就先好好活着。我等你来杀我。”

“我那时候非常恨他,恨他把我变成怪物,每天都想杀了他。”孟姜说这话时语声平淡,清冷眉目看不出分毫喜怒。

烟雾迅速地聚拢又分开,里面的孟姜已是少年模样。此时他身着水蓝长衫站在暗夜的窄巷里,前前后后围着五六个人。他不疾不徐拈指结印,倏忽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只片刻光景,那五六人已经歪歪斜斜尽数倾倒,面色发黑,再无生气。那少年仍兀自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眼睛里流露一丝惊惶。重重阴影里走出一个人,仍是钟离彦,一径走到少年面前,伸手重重按在他肩上,“做得很好。你会是我最好的剑。”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孟姜悠悠地说。

烟雾再度翻滚,分开时现出一张睡塌几把桌椅,俨然一间卧室。床上躺着一人,一条白布勒住他的嘴,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缚。恁是他眼中怒火凛然骇人,仍掩不住清冷如画的秀丽容颜。床边一人缓缓靠近,生得方额阔面,虎背熊腰,是那鬼族太子。他抬手抚上孟姜细白如瓷的面庞,眼中跳动贪婪的火苗。还来不及眨眼,那火苗就结了冰,惊恐凝结在微微张开的唇上,来不及发出哪怕一个音节。他缓缓滑下去的身后,毫无悬念现出钟离彦轮廓深俊的脸,表情冷得如同腊月寒霜,“想得到他,你不配。”

不容我多想,烟雾中展现下一个场景。桌上燃着一对喜烛,摆着两只金盏,红罗帐里坐着一个凤冠霞披的美人,是个洞房花烛之夜。再细看时,才发觉那美人歪斜靠在床柱上,双目圆睁,唇侧细细的一条血印犹新。钟离彦怒容满面,神情狠戾,手指死死掐住孟姜纤细的下颌,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孟姜不闪不避,抬头同他对视,那万年清冷的眉眼里此时正燃烧着倔强。半晌,钟离彦狠狠地道,“你既杀死了她,就拿你自己来赔吧。”

我微微侧头,看见孟姜淡色的唇上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烟霞犹未散尽,却传来隆隆战鼓与万马嘶鸣,渐渐清晰的景象看起来像是一个古战场。辽阔平原上黑压压一片,兵卒不计其数,犹如蝼蚁。半空中悬着一人,双目紧闭,双手结印,长发被风四散扬起。他就这么静静地悬立于众人上方,仿佛脚下的血腥厮杀与他全无干系。战场上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出无数战车,兵卒和战马,鬼影般夺人性命,来去无踪。忽然,一道剧烈的白光腾空而起,霹雳一般,直向着半空中的孟姜而去。眼看就要击中却被一个乍然出现的黑影生生挡住。那黑影好像受了伤,垂直跌落下去。半空中的孟姜猛地睁开眼睛,飞扑而下,将那黑影抱在怀中。战场上的海市蜃楼一瞬间消失无踪。最后一幕,是孟姜抱着重伤的钟离彦坐在层层尸骨堆积如山的战场上,硝烟战鼓重重围困,却安静得出奇,宛如无人之境。

不知何时,孟姜的手上已化出一把七弦琴。他低垂眉目,悠悠唱道: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故园落花成冢,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琴音如泣如诉,字字滴落在我心间。

一曲唱罢,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我原是两个人,他将我变成一个,于是我就用了两世的心来恨他,也用了两世的心来爱他。”他挥一挥手,将烟雾与七弦琴都敛去了,转头看向我,道,“凤九,你我都是伤心之人。你若是成全了我,我便也成全你。”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道,“孟姜,谢谢你讲这个故事给我听。可是,我不能答应你。”我化出妙清镜托在掌上,“你想要的这镜子是他给我的。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当作不知道好了。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并没有忘了我。他给我这个,是要时时保护我。我现在忽然很想回去见他。你说,我怎么舍得,永远留在这幻境里呢?”

孟姜的神情变得愈来愈冷,嘴角却勾出一个笑来,“好。那我就成全你。”

他挥了挥手。静止的烛火重新开始跳动,玄贞神色惊惶,踉跄后退,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切同记忆中一般无二。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我攥紧了拳,拼命压抑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眼睁睁看着一切,在我眼前重来一次,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蓦然间,一双修长微凉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鼻尖飘散一缕淡淡白檀香,耳边有一个轻柔的声音低声对我说,“不要看。”

《一念红尘》 第七章.凤九(2)

《一念红尘》 第八章.东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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