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文字被称为流水账,今天我就要用这种低分文字,记录我的祖父逝世的仪式过程。
2017年10月21日,本是每年收获的日子。带着儿女们的不舍,心中对自己病情的不服,以及对满堂子孙后代的挂念,在晚上六点左右,祖父终于还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祖父今年八十一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偏瘦,但看上去却很精神,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迈进了魁梧的门槛。
印象中的他总是苍老的,因为我出生那年,他已经五十六岁。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拖着老化的身子骨,殚精竭虑的关爱着他的子孙后代们。
一直也没观察过和他相处的细节,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小时候他为了弄点钱给孩子们踏着三轮车早出晚归的身影,只记得过年时他带回来崭新的一角、五角纸币(现在已经退出流通),只记得他坐在乡下门口的长凳上晒太阳、喝茶水。关于他的回忆总是模糊的,我甚至想不起,我高中毕业升学宴他有没有出席。他盼了一辈子,才盼出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虽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但确实是大家族里第一个。
听奶奶说,祖父年轻时在政府当会计,还凭此带着家人顺利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算盘,这个算盘跟了他一辈子直到送殡那天。也许那时候他也是意气风发,只是我们孙辈不曾看见。
祖父快走时,身体已经是十分孱弱、行将就木。他患上了胆囊癌,并且已经粘连扩散无法医治。儿女子孙们一致决定不告诉他病情,希望他能坚定继续活下去的信心。直到他离开,晚辈们都没来及告诉他实情,他心中不服,晚辈们更是后悔,没能让祖父走的明明白白。但至少他最后几年的光景是幸福的,大家都照顾着他、偏宠着他,增加返乡频次,支持他打牌、赶集,总之他可以干一切他喜欢的事情。
21日晚十点左右,我从机场赶到家乡,见到他时,他已经穿上了黑红相间的寿衣、戴着寿帽、盖着金色的寿被,双脚的黑布鞋被一双红绳系在一起,黄色的冥纸盖住他的面庞。他纹丝不动躺在灵堂上,在烧纸炉、红蜡烛、照片、香炉的氛围下,原本真实的祖父好像突然间就变成了从小只能在坟前跪拜的遥远的祖先。虽然他就躺在一米远的地方,但他永远也听不见千里迢迢外赶回来的我的声音了,我们哪怕在家里守一辈子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在路上往家赶时,我心里很平静,以为自己可以安静的面对他的离开,因为大家都对祖父的离开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迈进大门的那一刻,我还是痛哭起来,初中以来第一次。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摔跤了就会哭的孩子。我跪在祖父身前,任由自己放肆了数分钟。
长辈们被我和姐姐点燃了心中的悲苦,一起放声了许久。
很快,我便恢复了情绪,和长辈们一起完善灵堂布置,尔后便睡去。
乡下的夜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片,远处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来的抢眼。只是那晚好像没有听见蛙、蛐蛐、知了的叫声。大概是季节不对吧。
第二天是众人来拜的日子,几个女儿守在祖父身边,用哭喊接待每一位来探望的亲友。那哭喊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令人动容。我们担心几位姑姑会不会因此昏厥过去。我时常站在一旁看着祖父,总有一种幻觉:仿佛他的胸脯还在起伏。可能是类似的新闻看过一些,竟妄想着他只是暂时昏睡了过去。但当我蹲下去,在墙上找了一个参照物仔细对比后,确定他确实已经不再呼吸了。
奶奶和祖父一起生活六十多年了。她说自己十六岁就来到了祖父身边,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带着一种略微骄傲、又略微不满的语气。六十多年里,他为祖父抚育了四儿、五女,让他能在逝去的这一天四世同堂、子孙满堂。这两天,几乎每过一个小时,她就忍不住要到祖父身边看看他,摸一摸,然后大哭一场,无论谁去劝止,总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拖走,尤其在祖父即将火化前这个凌晨。
这一夜我们几个孙辈没有休息,履行守夜职责,就在祖父的身旁搭了一张桌子打牌。大约四点左右,公鸡开始打鸣,东方天际开始泛白,离祖父火化的时间越来越近。奶奶扶着墙,步履轻快却又蹒跚的走了过来,刚进门就开始抽泣。我不忍看到她一直这样,就大声喊:“你又来干嘛,回去睡觉!”她根本没听见,眼里只有祖父。
她走到祖父侧身,揭下他脸上掩盖的黄色冥纸,半哭着说:“老头子,上午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诶,就再也看不到了诶。”我们停下手中的牌,过去拉奶奶回去。此时她好像恢复了年轻的体力,我怎么也拖拽不动。她还批评我,说:“上午都要烧掉了,让我再看看!”突然间我觉得此时不让她陪在祖父身边不是一种关爱,而是一种残酷的剥夺,剥夺她最后和自己老伴在一起的时间。
安徽有一种传统艺术叫庐剧,就是用方言唱戏。在安徽很多地方,这种艺术形式被融入到了哭丧当中。老一辈的女人一边哭泣一边说话时,就好像在唱庐剧,铿锵有力、饱含情谊,放大了她们心碎的声音。
奶奶说:“几天前,他还在跟我发脾气,大声呵斥我听不见他的召唤,批评我对他照顾不周,那声音叮叮咣咣,很大。”,奶奶回忆着祖父生前的细节,又说:“祖父临死前安排好了一切,他是一个细心的人,对于后事,对于我,都给了话”。过了六十多年的夫妻,将殡之际仍互相关爱,在晚辈看来,也是值得羡慕、称赞的婚姻了吧。
23日上午七点许,在儿孙们的簇拥下,他的遗体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麻利的抬上了车。我们开着车,组成一个车队,一起送祖父向殡仪馆出发。限速60的路,开出了80的平均车速,所有人默契的跟着车队,忽略了交警为活人设下的高清探头。
也就一个小时,一米七五的身躯,被大伯用一个翠绿的玉骨灰盒端了出来,所有人跪迎。儿女一代穿白色孝服,孙一代穿红色孝服,重孙一代带绿色毛巾,有序跪在门前。其它等候的家庭有人说:“好多儿子,好多孙子,还有重孙,这真是叫子孙满堂啊!”我想对于祖父他们传统的老人来说,这四子、五女、七孙、五孙女以及几十个外侄、女、孙就是对他们一生功绩最大的肯定吧。
祖父的碑立在距离老家大约一里的树林里,那里地势很高,林草密集,西面有一个大水塘,南面有一座庙堂,北面、东面被树林、灌木封住了去路。风水先生说,这里西有白土、南有黑土,是个风水宝地。
碑文是放在一个四角亭里面的,石柱、角梁都刻有严肃的纹理,两头小石狮面无表情的坐在碑两侧,看起来饱满又威严。应该能护祖父周全吧?
唢呐和鞭炮声在乡野里飘荡了近一个小时,众人将祖父的骨灰送到碑亭放好、封好,把吃的、喝的、花圈、冥纸全部准备到位,把算盘放在了重要的位置后,儿子们逐个敬酒、磕头,孙及以下集体跪拜。冥火围绕碑亭开始肆意挥舞自己的火燎,带着“叮叮当当”声音的叉子被拉着绕着祖父碑亭跑了三圈后,头也不回的跑回了家,鞭炮、礼炮齐发,振聋发聩,满堂子孙、满天唢呐、,一切都伴随着骄傲的火舌、满林的烟雾飘向空着,最终消失殆尽。
我和父亲一直等到众人散去依然没走,他一次又一次的跪拜、哭泣,不忍离去。我想起这两天,大伯磕的响头、姑姑们瘫软的身体、奶奶的句句回忆、不懂所以然的孩子们依旧天真的笑声。祖父能安心了吧?
我又看了看算盘,黑珠、红骨、白木签都已点燃。
已经是夕阳薄于西山,犬吠传于边里,在浓浓烟雾里,我仿佛看见祖父端着水杯、身着蓝灰色中山装坐在碑亭前的台阶上。身边有的是冰冷的大理石,和鲜花。
就让他坐在这里吧。
我和父亲一起踱步回家,父亲对我说了一辈子都没对我说过的,令人心碎的话。我一言不发,直到回到家中。
逝者俱往,生者常在。我希望父亲早日解开心结,放下嫉恨,活得更轻松。对于我的那些话,不管他收不收回,但我都会在那天尽好自己的义务。
对不起下午坐在门前喝茶看太阳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