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岁的阿陆一个人生活。他白天上班,夜里回家后就闲了下来。所以,为了打发多余的时间,他常在晚饭后去周边几个超市逛逛,既能消化食儿,又可以买到打烊前的便宜货。他为这点“生活智慧”乐此不疲、心满意足。阿陆认为每次的小积累,将反馈在他常年生活质量上的大提升。
今天夜里阿陆与往常大多数日子一样,去熟悉的那些超市看看。阿陆信奉货比三家的教条。他十分明了哪个超市的哪件商品比其它超市的同类商品便宜;哪个超市有其它超市没有的独特商品。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一家超市是他可以一头扎进去而一劳永逸的。
阿陆从第一家超市出来。那家的商品和价格没啥新意。它对阿陆来说就像几乎每天见到却从不交流的那些面无表情的邻居们。踱步到下一家超市,透过敞亮的玻璃大门,他有了新发现。阿陆为这种“美在偶然”而激动不已。
这家叫“优品”的超市,往常鲜能夺阿陆的眼球。每次,他几乎都是草草地在货架间浏览一番,便兴味索然地离开。平日里,这家店相比周围几家稍显冷清。但此刻的收银台后,顾客却排起了长龙。
阿陆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奔跑进店里。他忘了医生曾嘱咐饭后需缓步行及膝盖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他更没注意超市大门上贴的关店通知。
店堂里白如昼。许多商品被贴上了黄色标签。这些“散点透视”显得异常地喧哗和刺眼。货架上的商品大多被翻得失去了秩序。阿陆询问队尾的一个怀抱许多商品的老阿姨是啥情况。当时,老阿姨的注意力并不在怀中的商品上。她用目光不依不饶地扫视着周边的商品。忽被阿陆打扰,她并不愠怒,而且热情洋溢地回答阿陆说,这家店要关门了。今天全部打折。她亲切地唤阿陆为小阿弟,叫小阿弟动作也要快点。否则抢不到东西了。阿陆想到了新闻里美国黑人抢劫超市的场景。
阿陆追问老阿姨,啥时候通知要关门的?自己前两天来过也没听说。老阿姨告诉阿陆,今天白天超市才贴出关门通知。周边许多人白天都已经来扫荡过几遍了。她也是刚经过这里。她本来没打算买东西。老阿姨耸肩托了托怀里的商品,向阿陆证明她没带购物袋。她朵着嘴指像超市门口说,连购物篮都被拿光了。太乱了。老阿姨说着说着情绪有点波动,从欣喜到抱怨。
阿陆嘴巴里哦哦地草率附和老阿姨,眼光射向四周。什么礼貌不礼貌的,已无关紧要了。阿陆和老阿姨现在忙于更重要的事,他们不在意这点礼数。
对于这家超市的货架布置和商品种类,阿陆是烂熟于胸的。得到打折清仓消息有点晚,这让阿陆略感沮丧。他主观地认定折扣最大的商品,在之前已被他人抢完了。虽然货架上下仍堆放着许多无序的商品。但这些在阿陆的眼里已经失去了八九成诱惑力。
阿陆自来熟地搭讪那些排队的和拥挤的顾客。他欲参考那些人所购商品,来决定自己的选择。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最终店内巡视的一个穿黄背心的店员替阿陆下了决心。在阿陆眼里这个店员就是一个大号的促销商品。店员要阿陆买两箱牛奶,每箱比市面便宜十多块钱。很划算。还有四桶装的矿泉水,每桶比市面上便宜2元。买的越多实惠越多。店员说阿陆有车的话,可以多买几箱。店员的推销比电视广告更动听、更直接。阿陆说没有车,但他可以多跑几趟。
阿陆左右各提着一箱牛奶。两箱牛奶叠加的优惠,让排队不显乏味。阿陆认为,如果用较少的金钱能获取相同的物品或利益,他愿意尝试。用10块钱能搞掂的,他绝不用11块钱。阿陆的做事成本只考虑金钱,时间成本不计入内。时间对阿陆来说是富裕的。
结账后,阿陆到超市门口寻了一辆共享单车。两箱牛奶在车筐里显得拥挤,有一箱摇摇欲坠。这让阿陆在骑行途中忧心忡忡。回家一路,阿陆心里除了到手的两箱牛奶之外,还惦记着四大桶装的矿泉水。
半路上,阿陆迎面遇见彼此熟识的片儿警吴警官。阿陆立马停下。吴警官见阿陆狼狈样,关心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阿陆以假笑应对,说不需要,附加摆手姿势。吴警官报以宽容的微笑,问阿陆近来生活怎样,情绪可好等问题。阿陆一一应付回答,心不在焉。双方都想结束会面。吴警官临别前叮嘱阿陆,这段时间市里开“两会”,叫阿陆不要惹事。阿陆诺诺而退。
阿陆驾驶助动车第二次到店。又排了一次队。他原本想插队来着,但处于抢购亢奋中的人们战斗力爆表。阿陆未得逞。两箱矿泉水被阿陆在超市内艰难地踢了一路。当把它们抱上助动车时,阿陆暴露了自己的虚弱。一箱勉强塞在脚底下。还有一箱,阿陆只得用超市里讨来的尼龙绳绑在后座上。
阿陆摇摇晃晃地将助动车开走。他和两箱水压得车子吱吱作响。虽然,阿陆将助动车勉强平稳地停到了自家楼栋口。但阿陆发觉自己下不了车了。他蹁下车的一条腿被前面的箱子阻挡住了。阿陆费力地抬起腿,大腿根勉强挤过肚子上的耷拉肉跨过箱子。可阿陆另一条支撑地面的腿,其膝盖袭来一阵刺痛。它支持不住这许多份量。阿陆重心不稳,向左边倒下去。助动车顺势倚斜到阿陆身上。阿陆压到身后一辆簇新的电动车上。那辆车也一同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和警报。
阿陆大脑一片空白地在两辆助动车之间缓了片刻,稍定了定神。有后背和腰上的肉垫着,阿陆并不觉硌得慌。他艰难地从自家的助动车下拔出腿来,侧身支撑爬起。阿陆注意到自家助动车后座上的那箱矿泉水歪在一边。这是他们倒地的原因。阿陆想仔细查看另一辆助动车状况。从它倒地发出的巨大声响中,阿陆估计那辆助动车摔得不轻。由于楼栋口灯光晦暗,阿陆对车损辨析不清。他庆幸当时周边没有他人经过。阿陆用尽气力将自家助动车扶起,落下撑脚。后座的那箱水又歪斜到另一侧。阿陆回头见那辆助动车上的一些零部件散落地上,他要尽快逃离现场。阿陆卸下前后两箱矿泉水,推进电梯,陆续把它们搁置到自家门口。他还来不及开门进去,因为,他要处理更要紧的事情。
阿陆回到楼栋口。他将自己的助动车启动开走。这是他刚才想到的,他要把它藏起来。阿陆离开小区,往一路上寻。最终他将助动车停放到街心花园一个隐蔽的角落后,心情才稍镇定。阿陆步行回到事发地,努力表现得像一个淡定的局外人。
那辆簇新的助动车仍倒在地上。这回阿陆有机会看得仔细些了。散落的零件和剥落的油漆像呕吐物一般粗目惊心。
阿陆回到家中。他看着那些牛奶和矿泉水,为了贪图这点小便宜,让自己经历了这许多的劳顿和惶恐。今晚做的这些完全是不值得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吃薯片来得惬意。
次日是休息日,阿陆出门买早点。经过楼栋口时,那辆助动车已被扶起,依靠在墙边。白天光线明亮,那辆助动车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车上伤痕更明显。阿陆故意放慢脚步,用眼角粗略审视一番:反光镜碎了,撑脚断了,脚踏板向内弯曲,把手和车身掉了一部分漆,车轮保护罩变形。
躲回家后,因心中烦闷阿陆慵懒得整个上午都没出门。他评估车损,计算费用,所以无心做饭。他叫了一份外卖。半小时后,门铃响了。阿陆以为外卖送到了。打开门后,一个面熟的邻居和一个面生的穿着物业制服的人站在门外。
物业与阿陆确认身份后,询问阿陆昨晚是否碰倒了邻居家的助动车。
阿陆做无辜状,说没有,不知道此事。反问来人寻上门是否有证据。面熟邻居和面生物业脸上显出惊愕与愤怒的混合表情。
物业耐心回答,没有确切证据就不来麻烦阿陆了。他介绍身边这位是那辆助动车的主人。今早发现他的车子有损坏,来物业调看了监控。监控分明拍下了昨晚阿陆的一些举动。
阿陆听得一惊,他记忆中的楼栋口从没装监控。因此怀疑物业诈他。电梯里倒有摄像头。阿陆猜测是物业根据电梯里摄像头拍到自己进出时间从而推断出的。只要没有直接证据,阿陆咬死不承认。阿陆以赌博心态反诈物业,说,有监控的话,就一起去调监控看。他深信自己的判断。
助动车主人见不得阿陆这副嘴脸。他没好气地对阿陆说,摄像头将昨晚的情况从头到尾拍得很清楚。他停顿一下,等待阿陆的反馈。阿陆如崖上古松。邻居继续说,实在不相信的话,就一起去物业看视频。这事明摆着,是讲得清楚的。
听两人对监控言之凿凿,阿陆有些慌神。可他嘴上还是硬质的。威胁说那就一起去看。如果没有证据,阿陆跟两人以及物业公司没完。
三人挤在电梯里不发一言。极小和密闭的空间更集中了尴尬的气氛。阿陆酝酿如何进行一场狡辩或争吵,构思接下去的措辞。而另两人愤怒于阿陆的抵赖和不配合。
阿陆第一个冲向楼栋口,寻找身后两人口中的监控。当他发现墙角新装的探头时,物业已匆匆跟上。物业多余地指给阿陆看摄像头。阿陆似乎对自己提问,啥时候有这个监控的。物业说前几天公司给各楼栋统一安装的。
阿陆心里凉了半截,可他坚持要看监控视频。他仍存侥幸。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不到不可挽回时,他绝不缴械。阿陆猜疑即使有探头,昨晚那么黑的环境下,影像不一定清晰。物业只是唬人而已。阿陆向来质疑物业公司的工作,为此,他之前没少与物业人员发生口角。此时的物业和邻居陷于这种时间和体力上没必要的双重浪费,每多一份便增加他们对阿陆的愤恨。
监控视频中每一帧画面都显出阿陆昨晚的拙劣表现,包括他将自己的助动车开走并步行回来的情节。那两人知道阿陆这个举动的目的,却并没有当面拆穿他,以免激化矛盾。一个只想完成分内工作,一个只想拿回应得的赔偿。他们都不愿在此事上过于纠缠和刺激阿陆。
从旁观角度看了昨晚自己愚蠢的行为后,阿陆虽然没了底气,但嘴上还不断地问,这人我吗?光线太暗,图像这么不清晰。你们怎么确定那人是我?
物业被阿陆气乐了,他的心态要比一旁无奈的邻居宽容些。物业科学地对阿陆解释,他们结合楼栋口的监控和电梯里的监控,从时间、身材、服装特征三方面结合,断定此人就是阿陆。
阿陆耍起无赖,说物业不要没有理由地瞎推理,说这种话要负责的。
邻居沉不住气了,说,这图像这么清晰,阿陆的脸都拍出来了。还要抵赖,太没意思了。大家都是邻居,何必弄得这样难堪。如果阿陆对此有疑问、不认可,没关系的。他可以选择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阿陆一听邻居要报警,呆呆地气泄了多半。阻止道,要么警察太闲了,才来管这种小事情。再说了,楼栋口本来就不应该停车。大家应该把车停到车棚里去。他反问邻居,这件事情邻居自己是否有过错?阿陆虚构事实地说,之前他的助动车停在楼栋口被偷了。物业公司说不管,说那里不应该停车的,叫我停到车棚去。还让去报案。报案有个屁用。
物业站到事不关己的道德高地,在阿陆和邻居之间当起了和事老角色,说,这点阿陆说得没错。楼栋口不应该停车子的。住户进出不方便,安全也有问题。物业在公告栏里已经提醒过居民们了。物业将自家的责任摘干净后继而说,现在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把这件事完美解决掉。
阿陆声音洪亮对邻居说,对吧,物业也说了,楼栋口不应该停车子的。安全,卫生都有问题。助动车碰坏了,你也有责任的。阿陆再次虚构事实添油加醋说,上次我一条白裤子被楼栋口车子蹭脏了,我也就算了。我也没找人家去索赔嘛!
邻居听了两人的话,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不愿再纠缠中下去了,说,既然物业和阿陆都这么讲了,大家都有责任。他也退让一步。维修费用自己和阿陆一人一半。
阿陆开始进攻,说,怎么能说一人一半呢?这个钱就不应该他出。事情起因是邻居车子没停对地方,阻碍了阿陆停车,才导致他摔倒的。修车费用应该邻居自己承担。他没问邻居要伤药费已经不错了!
邻居真怒了,说,阿陆实在不配合的话,只有选择报警了。邻居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阿陆看到邻居要报警,一下子没了气势。他得感谢物业及时拦住了邻居。物业对他俩说,好了好了,这么小的事情,为啥要搞大。大家都是邻居,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矛盾激化了,将来还要进进出出的,你们不难受呀!
阿陆和邻居不做声,都不看对方。物业在阿陆背上拍拍打打,劝阿陆算了。物业催促邻居拿出维修单据。邻居出示给物业和阿陆,他坚持底线地说,有凭有据的。修车费用一人一半,这件事都结束了。
阿陆不情愿地查看邻居手写的维修细目和手机中的付款凭据。费用超出了阿陆预估。他还想讨价还价。物业看出阿陆对维修费用仍有不甘,为了分散注意力,他说,大家今后都吸取教训,将车子停到指定区域。我们物业也加强宣传……阿陆没等物业说完,打断他说,你们弄得好才怪了。碰到你们这种物业公司算我倒霉。物业哂笑无语。
阿陆不情愿地付了一半维修费,嘴里还叨叨地重复着刚才的一些调调,直到大家散去。物业将两人送到物业公司门口,便缩了回去。邻居迟疑了一下,往反方向离开。
阿陆回到楼栋口,想起自己那辆停在街心花园的助动车,已没有隐藏的必要了。现在楼栋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阿陆急急赶去往街心花园那个犄角旮旯。可那里空空如也。遍寻不见后,阿陆的半边脸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