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洋房

序(一)、



这张已经微微褪色并泛黄的照片里,有两张截然不同的孩子的脸。

右边的男孩,正用幼稚的眼神看着不知何方。你几乎无法从他笨拙的目光中发现那个年龄应有的灵性。他植入先天的呆板始终镶嵌在目光的的缝隙中。不论他今后经历什么,遇到什么人,在什么样的文化氛围中被熏陶,都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笨拙。

他身着的那一身水手服样式童衣如今已无处可寻,也许它正藏在家里某个塞满了纸板箱的角落最深处,也可能会随处被人丢弃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降解为这个世界物质的一部分。而他所坐着的这张欧式沙发肯定也被废弃在工厂里机械堆或者农林篱笆的边缘。他周遭的一切都会和这个男孩即将迎来的人生一样,被时间洒落在无人问津的世界。

但他身边的女孩,却与他有着难以言说的,甚至可以用“超凡”的程度来形容的不同。

带着真挚与善意的神态的她正望着相机镜头。可能她真正注视着的是镜头后为他们拍摄的大人。她因微笑而蜷起的脸颊透着光泽。即便照片的年代如此久远,仍能够从这种光泽中感受到属于她那一份独有的鲜活。她的嘴角轻巧上扬,应该并没有刻意地为了拍摄而微笑。其实笑容和泪水就和毛绒玩具、木质发箍与冰欺凌一样装点着女孩青春记忆的羊皮纸,同时也会随着她每天清晨的第一次睁眼一同觉醒过来。

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衣承载着她的体温,这种温度几十年后拿着照片反复品阅时仍能够似有若无地从指尖感受到。洁白的领口所拥抱着的那柔软细腻的颈部也淡然飘着馨香。如果拿起照片闻一下,这馨香竟会夹杂在它那因时间久远而产生的灰尘味道中。

如果照片是一个动态的画面,想必男孩始终会看着别处,即便他的心一直依赖着身边的女孩,这正是他可笑的原因。而女孩一定会保持着烂漫且自信的笑容,直到摄影者满意为止。如此,他们性格和灵魂的差距不仅是因为年龄,更多则来自上天赐予我们情感世界中那仍未发芽的种子。

女孩比男孩年长五岁,拍摄这张照片时估计也才刚刚记事。而男孩那一脸无知的样子则更体现了自己当时所处的幼小年龄,至少他对这张照片拍摄的原因与拍摄者身份全无记忆。

唯一不会忘记的是,照片中的两个孩子,正坐在男孩外祖母家的客厅当中。




序(二)、



第二张照片中的这栋欧式建筑,如今仍巍然坐落于上海徐汇区的衡山路xx号。

它的第一任主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沪上闻名遐迩的商界巨贾T先生。

国家将临大敌前夕,上海迎来了一场短暂的繁荣。在那个背景的孕育下,T先生投机倒把的本领让他的生意如日中天。他不仅在江浙沪一带深深扎根,且与许多大老板相似的是,他能够将自己的双手伸向政商两界。即使谈不上呼风唤雨,左右逢源还是不在话下。

据传,他年轻时曾经拜在青帮师傅虞洽卿的门下,与“恒社”的杜老板算得上是同一辈分的人。他们一起投资过沪上有名的天蟾戏院和复旦中学。他甚至和当时南京蒋主席的远亲宋部长有不为人知的交情。

日军占领上海后,他曾跟着杜老板和其他几位不愿沦为汉奸的大人物同赴香港避难,而他的家则在这场灾难中暂时作了日军某支队的零时指挥部。

没过十几年,日本无可避免地惨败而归,上海光复了。

T先生回沪后重新入住了这栋楼。有一阵子,他突然将他的家底朝天地重新修缮了一遍。说起他如此兴致盎然地重修原因,传闻有一个传闻:杜老板曾向他圈子里的朋友们宣称,自己很有可能即将成为新一届的上海市长。如果愿成,他承诺会在任期里大力提携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弟兄们。在沦陷期间与杜共克时坚的T先生当然自认为会在他的“照顾名单”里,怎么着也想捞一个局长或部长的位置以让自己的事业登上那百尺高杆的顶端。而为了迎接人生的巅峰时刻,他的宅邸自然是要换一个新面貌的。

令谁也不曾想到的是,杜老板在国民中央政府那点所谓的关系并没有帮到他的忙。不仅如此,南京派下来的那位“调查员”公子在取证哄抬物价案的过程中还险些让他的爱子身陷囹圄,不知最后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就此作罢。T先生得知结局如此,也只能在自己家中默默感叹。

第三次内战持续了三年。

战争期间,某一次杜老板在公馆里招待朋友们,趁着微醺不经意说了一句以前他不太会说的话:“他们必败无疑。”那天T先生也在,他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他也了解杜老板的这种“高论”是其内心理智与怒火这对不共戴天的仇人难得握手才诞生的。

果不其然,翌年五月,在各界人士都已对战况习以为常的情之下,上海解放了。而像T先生那样的资本家们的日子恐怕就得重新考虑。为了尽可能地保住一部分的家产和所谓的“身份”,他买通了先前就提到的宋部长,与南京政府的残部一起去了台湾,这栋房子也开始了一阵没有主人的日子。

可在新时代的进程中,它并没有孤独很久。

解放后,他一度成为了隶属于解放军某师团N将军的住宅,并且陪伴那位将军的时间不输之前的主人。五十年代末,N将军因病不幸故去了。离开了将军,它再次无人问津,却在机缘巧合下为了上海市政府所拥有的财产。

当时的市领导经过几次研究后,决定从实质上对它进行一次“解放”。从此,这栋已经见证过许多兴亡的房子,终于不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私有物品,而成为了几户人家共享之所。它就这样和很多旧时代遗留建筑一起拉开了上海“七十二家房客”年代的帷幕。

作为一座建筑,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它没有生命可言,更谈不上会有任何感受。但笔者感觉它始终都在呼吸着。

历史,之所以常能令人产生深沉的敬畏,是因为那是一种悠长的,带着些许灰尘的甚至有些黄赭色的片段重现。即便那些片段与每一个欣赏他们的人没有任何重叠。T先生与N将军,他们和之后在楼中住过的任何人毫无关联,但历史和回忆之沉淀所飘散而出的某种类似于气息般的浓雾却一直都氤氲在楼房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正和这个人间一样,许多事物看似千差万别,然而追溯到滥觞之处,则必然会发现一同流淌的源泉。


(正篇)

我的外婆出生在日据时期的北京,但她从六十年代便开始了上海的生活。

虽然与她在上海的时间相比,北京岁月可忽略不计,但打小我就从她身上能体味到浓厚的北京风味。这种风味不仅仅是口音所带出来的,更是她那老北京式的举止和神态,仿佛在无言地告诉我什么才是历久弥新。

她原本是京城郊外一户贫穷农家的孩子,在民国时期受尽了贫困和战火带来的沧桑。共和国建立之初,文艺各界正物色传承戏曲的人才。而她雄浑厚重的嗓音条件被中国京剧院发现,成了重点培养的青年京剧演员。

六十年代初期,革命样板戏的创作正在全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当时意气风发的外婆响应着潮流的号召来到了上海,并在艰苦卓绝的努力下成为了第一批上海京剧界的开拓人物。

初创者总会享有后辈翘首难盼的运气。上海京剧院为了演员的培养大花心血,甚至直接为他们安排居所。外婆则在衡山路上的一栋洋房内获得了几间屋子。

在资历和艺术成就的双重加持下,她于八十年代末成为了上海戏曲学校的校长。而能够入住一栋同样作为历史见证者的上海老洋房,我相信两者都能够沾染彼此荣誉的光耀。

京剧、外婆、洋房。

还有一个叫雪莉的少女。

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就好像无意识的大自然之物,从细微难辨的嫩芽,到呼之欲出的花蕾。童年之旅晦涩懵懂,却依然含苞待放。

雪莉是如何来到洋房的,如今我已经无法考证。我曾经尝试问外婆那一户人家的由来,竟没料到她们在这栋楼里的历史比外婆还要久远。自我记忆朦胧且模糊的诞生之初,雪莉就已经住在洋房的一角。

我读小学的时候,雪莉已是一名中学生。

我的学校正巧在离外婆家不远的高安路上,因此我不用走多远,更不用起很早。每日拂晓,我笃定地吃完佣人备好的早餐就自行出门了。踏着红色砖块铺陈着的衡山路步道,迎着四季变换带来的那一阵阵带给人体感温凉交替的风,我总是玩味着上学路上时而愉悦时而忧愁的心情。

作为一个丢三落四的孩子,忘带作业本或者是饭盒是我的常态。但每次出门时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瞥一眼雪莉家的门口。

整栋洋房被铁栅栏坚实环绕着,栅栏的衔接处是砌着红色砖块的石柱。石柱的角落很干净,无丛生的杂草。铁栅栏并不唯独保护着我们的洋房,它更是向着北方蜿蜒,以至于将隔壁的国际基督礼拜堂和它那铺满绿茵的后花园一同揽进自己的怀中。

我出铁门后,左拐没多久便很容易通过栅栏看到雪莉那户人家,当然这也与她们住在洋房的底楼有很大的关联。每日清晨,我时常发现张姨(雪莉的母亲)在家门口晾衣服或者擦拭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却唯独很少能够欣赏到雪莉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并回头和母亲说再见的场景。

为数不多的晨遇中,她总是抬起她修长白净的手臂向我挥舞着,伴随着手臂一起轻轻摇曳的,是她那有时扎成两朵麻花有时编成一根马尾的天生亚麻色发辫。她看见我后,会用高亢清丽的声音对我招呼:

“亮亮、亮亮。”

我并不喜欢别人喊我的小名,因为我认为这个名字过于通俗而缺乏美感,可唯独雪莉喊我的时候,我才能短暂感受到拥有小名是如此幸福,而下一次当我的双亲或者其他亲人用它喊我,我又会觉得其相当之别扭。

傍晚放学后,我倒是经常在临近铁门前,看到雪莉在家门口帮着张姨做家务活。当她洗衣服的时候会脱下浸润一整天少女芬芳的校服并换上飒爽轻松的小背心,坐在地上使劲与搓衣板搏斗着。洗衣盆里的泡沫总是调皮地溅到她的眉梢、鼻尖或者嘴角。如果她在这时发现了栅栏外暗中观察着她的我,她竟像是被泡沫的调皮所感染似的,用手抓起一些水花嬉笑着扔向我。而当她用那块已经被摧残到发烂的抹布擦拭自行车或者洗手池,她会紧簇着眉团,大刀阔斧得投入其中。这时,专注的劲头会剥夺她发现我的机会,唯独她额头上因夕阳的眷顾而闪烁着的汗珠在与她做着静谧的交流。

雪莉家门口被一个硕大的顶棚覆盖着,虽然这是张姨为了家庭生活之原因私自搭建,但这座蓝白相间的顶棚既没有影响到其他的住户,也未超出了洋房的地界,同时还能够供人避雨或者养殖盆栽,因此所有的邻居都没有对她说一个不字。张姨为了感谢邻里朋友的理解,每年端午节都会和雪莉两人包许多粽子送给大家。

那年端午节的下午,学校放假,我正独自一人在客厅里收看名为《大风车》的节目。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比鸟啭还要清脆优美的声音从窗外穿来,是雪莉在呼唤我。我兴奋地跑向那座被墨绿色皲裂油漆所涂抹着的窗台,发现楼下花园里的雪莉正笑盈盈地仰头颙忘着我所在的地方。

“亮亮,快来帮我一起包粽子吧。”

“现在吗?我还在看电视呢!”我不可能拒绝她,但仍然装模作样地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后来才明白所谓“愚钝”这种事真的不分年龄。

“看什么电视呀!快点下来,我在家等你!”

她说完后,很快地转身并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了。背影中,她身上淡红色的背带裙随着轻盈的脚步摇摆不停,若隐若现的小腿宛若苏州河里的波浪。

那还是我第一次走进雪莉的家,虽然之后无数次的出入已经再平常不过,但任何事情尤其是进女孩子家的第一次永远是我值得一辈子回忆的事情,即便当时我还只是个没有唤醒任何男性意识的孩子。

外婆家主要的几间房包括客厅都在洋房的二楼,当然在三楼也有两间屋子分别作为了外婆和外公的卧室。我跑出洋房后,蹦蹦跳跳地跃下二楼与地面相接的硕大平台,一路朝着东南的方向直奔去。

那个年代的家庭,即便是有一些身份的人也未必住得上大房子。我的外婆一样,雪莉家更是如此。虽然她家的空间确实逼仄,但各种家具明显是被有心人按着极其合理的观念摆放着。老式的皮沙发在灯光下反射的光亮,红褐色的皮套摸上去充满了令人舒适的磨砂质感。张姨每天会着重用抹布擦拭,因为它是雪莉早逝的父亲留下的最为珍贵的遗物。墙角的电冰箱是淡绿色的,据说每十个上海人里面有九个都用过这个。冰箱顶端摆放着雪莉喜欢的报春花,而柜门上则密密麻麻布满了嵌着偶像照片的冰箱贴。笨重的显像管电视机来自八十年,画面闪烁着黑白色调,这让习惯了看彩色电视的我感到十分好奇。

雪莉和张姨都没有关注电视机里播放的内容。当我走进他们的客厅时,她们俩正坐在茶几前包粽子,面前摊放着层层叠起的荷叶与已经腌浸在浓黑酱汁里的糯米。

张姨见到我撩起门帘便喜上眉梢,利落地站了起来并用围裙擦了擦手说:

“亮亮来啦,快坐快坐!我去给你倒点饮料。”

她就这么走入了更深处的厨房去为我准备零食,但那次我对她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此处,以至于后面张姨什么时候回来,究竟为我准备什么我都浑然不知。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尖锐地集中在了眼前的少女身上。我想,即便此时门外的顶棚塌了下来我也未必察觉得到。

她轻轻拍了两下刚才张姨坐着的空位,又往边上挪了挪地方:“快坐过来,你以前包过粽子吗?”

“从来没有。”

我紧挨着少女坐下了。比起心灵手巧的身边人,我可是一个毫无动手天赋的孩子。事实证明我不仅愚钝,而且还十分猥琐,因为我丝毫不担心万一学不会包粽子而让雪莉失望。那一刻,名为“精神世界”的房间早就被雪莉的体温,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和时而轻拍在我肩上的发丝所填满了。

“那还得我教你呀!”

就这样,她执起我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道埋进了茶几上荷叶、糯米与细绳的混合物里。

我的手随着她的教导起起伏伏,手背和指尖的罅隙满是她细腻到难以言说的肌肤质感。糯米十分冰冷,而我却没觉得不适,少女温暖了我的血液。她就这样操纵着我做着搓揉和包裹动作,同时也用温柔到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这样、这样、再这样……”她细语时产生的气息不停地爱抚着我的耳根,而她悄悄吟唱的声音让粽子、端午连同窗外淡泊的夕暮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

夜幕时分,洋房四周寂静无声。对面的欧登保龄球馆和酒吧也在端午那宁馨的氛围中保持着平日里不多见的沉默。可洋房中各家各户的窗口却穿出阵阵欢声笑语和推杯换盏的清脆声。

包完了粽子之后,雪莉将其装入棕黄色马夹袋,准备到邻居们的家中串门。我自然也并不急着回家。家实在太近,近到对于要回去陪长辈过节这种事儿都让我有些厌烦。我如同迈着猫步一般尾随在雪莉身后。

我们最先光顾的是刘医生家。

他早年国外学医有成,如今便在自己的家中开了私人诊所。这种就在自己“家”中创业工作的生活令楼里所有人羡慕不已。他的家与雪莉一样,住在洋房的底层,与东南完全相对的位置让其与雪莉的屋子形成了掎角之势。同时,刘医生的家离国际礼拜堂最近,想必每个周末做礼拜的时候他都能最先沐浴到来自这座百年老教堂所折射而出的光辉。

去过他家后,雪莉脸上挂满了骄傲的笑容,这种骄傲我相信不仅来自邻居对粽子味道的认可,少女正享受着邻居们对她的感谢亦未可知,因此她迈向二楼的脚步越发轻快了。

除了外婆家之外,二楼其余的房间都属于李姓的一户人家,我始终觉得他们是整栋楼里最普通的人,既不是文艺大家,也不是官僚,更没有做什么生意,唯独四世同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状态总是让外公外婆他们这种思想较为传统的北方人非常欣赏。他们家的老太太身体欠佳,腿脚不便还老生病,这变成了这户人家最为担忧的事情。

外婆家的楼上住着一对来自台湾的母女,如果认为这个台湾小女孩和雪莉的命运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父亲踪迹难觅的原因是在美国的一家计算机公司做经理,每年的赚到的财富是我们其他住户加起来的好几倍。可即便如此,我并不认为那个姑娘是幸福的,她的父亲一年能够回家与他们见面不超过三次。因此,我甚至觉得某种意义上她比雪莉更为悲惨。这对母女的生活异常安静,即便我身处隔壁的外婆卧室,我也从未听过那里传出任何一声响动。我感到那个诡异的空间是整栋楼里最为神秘莫测的密室。

雪莉敲门的时候,台湾女孩儿的母亲正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倦怠庞脸,她的刘海凌乱地粘合在眉眼和脸颊。说那是一副鬼脸可能不太尊重,但雪莉和我确实被如此面容吓了一大跳。

洋房的阁楼也没被闲置,有一个头发不多,牙齿不齐的老头与他的太太住在那儿。我的母亲特别喜欢这个老头,每次在走廊或者楼梯上偶遇他,总是快乐地“老曹、老曹”的喊着。在母亲眼里,大概他是个十分风趣和阔绰的人。他虽然外貌丝毫没有一处能令人夸赞的地方,好在还算是多才多艺。有时候,我们经常能听见从他家传出的一阵悠扬萨克斯声,当然伴随着的是走调的旋律。不仅如此,逢年过节的时候,每次外婆在家里组织朋友们打麻将总是少不了请他。年幼笨拙的我自然是对麻将的规则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每一局结束之后,他的盟友总是又气又笑地呵斥着一脸败北的他。

这位“老曹”收到了粽子之后高兴坏了,充满热情地邀请我和雪莉一起去他家坐一会儿。他的太太也对我们两个邻家孩子非常殷勤,主动帮我们冲了两大杯麦乳精,还送了我们一大桶葱香酥。雪莉先于我接过了这个透着金属光泽的饼干盒。她调皮地朝我看了两眼,装作想要将其独占。其实我心想,独占也罢。毕竟她包粽子如此之辛苦,奖励这种东西理应属于有所付出的人。

我充满享受地沉浸在自己的这种“懂事”的想法里好一阵子,可当我与雪莉即将分别时,自恋的美梦醒了。在洋房的门口,雪莉说了句:“好啦,今天谢谢你,亮亮。你该回家陪你外婆啦。”同时将那盒葱香酥原封未动地递给了矮着她两个头的我。

“你自己不用吃吗?全给我一人也不好吧。”

倒也不是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吃葱香酥,我主要是真切地希望她能带回去。我想让饼干甜咸的滋味丰富雪莉本就甘美的嘴唇,意欲让饼干悠悠的清香带给少女每一个欣快的午后,我更想把存放雪莉头箍、发夹和或其他小物件的机会赐予那了无生机的金属盒。

可雪莉执意不想接受它,我也无可奈何,想必她和我与许多孩子一样也不真喜欢吃葱香酥吧。我笨拙地打开了罐头,拿出了几块饼干递给她,说道:“好歹尝尝好不好吃嘛。”

“那好吧。”

她如此回答着我,接过饼干就在我面前轻轻啃了起来。不知是门口闪烁的吊灯还是天上如钩的明月让她铺陈在走廊红木地板上的投影如此清晰。她秾纤匀称的轮廓,风中摇摆的马尾还有手拿着饼干一上一下的动作,都仿佛是影子在对其真人进行着紧张且认真的模仿,而一阵夹杂着饼干香味和雪莉气息的微风正吹拂着我祈盼着她再展笑颜的眼睛。

端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与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我期待着假日。端午、中秋、国庆和每一个普通的周末时光。放假的意义,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来说并不是去理解不同节日被赋予的内涵。我实际将其视之为不断积累并剪裁而成的名为“童趣”的相片纪念册。

在每一个雷同而又非常不一样的假日里,我的亲人们都在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事。逸夫舞台,也就是曾经T先生参与投资过的天蟾戏院总是轮番进行京剧演出。外公外婆二人作为该行业的专家经常被京剧院邀请看戏。我的母亲是一个对旅游保持着不灭热情的人,每当得空必然会叫嚷着想出门,耐心的父亲不得不带着她前往上海甚至是全国的各地尽情冶游。那时我年龄尚幼,又十分慵懒,因此陪伴着舅舅久居洋房是我长期以来不变的选择。

假日午后是最悠闲轻松的。此时阳光已不再如正午那般热烈奔放,它害羞地透过客厅里那暗红色的窗帘铺撒在老旧崎岖的木质地板上。至于大白天要拉上窗帘的原因,是那两座硕大笨重的窗台直直地面对着客厅里矮柜上安置着的电视机。激烈刺眼的阳光十分影响我收看各种少儿电视节目的体验。窗帘只能够挡得住调皮的太阳对我的侵扰,而始终无法阻挠窗外那花园里草木蓊郁的香气和那个少女纯美热情的召唤。

当雪莉再次呼唤我,我都不必再次去窗口用那些陈词滥调作着无聊的回应,而是直接飞奔到洋房后边那借着少女呼喊声来召唤我的奇幻妙境。

花园西侧有一片还算大的水门汀地板,由于它离刘医生家很近,因此闲置着很多他家的物品。而在这些随处摆放的物件中,唯独有一座秋千不属于他。这座上了年纪的遗物据说是当年的洋房主人N将军为了取悦自己的小女儿而让人添置的。如今秋千在没有人坐的时候也常会悄然飘摆,让我不禁遐想故人的灵魂是否会依附于其上。

雪莉拉着我的手,来到了这座颜色纯白却在油漆上印刻着丝丝裂痕的秋千。这些如同手掌般紧紧缠绕着秋千的纹理之间,飘逸而出的是夹杂着铁锈和尘埃的气味。此时,少女用手勾勒着吊环,轻巧地往秋千上面一坐,一阵和煦的清风随着地面的几片落叶卷起。我看着她无忧的神情,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懵懂地理解了真正的“优雅”为何物。她用穿着黑色亮皮鞋的小脚一点一点地轻蹬地面,地面则对她作着殷切的回应,通过柔和的力量让她随着秋千的摇摆一起徐缓地、充满节奏感地晃动着。她身上那一件背带裙,虽然并没有什么名贵的品牌,但哪怕是花园里最繁茂葳蕤的花草也只能衬托出偏偏裙摆的美轮美奂。

我装作不在意她,朝着刘医生家的那一边走去。

刘医生家里养了两只猫,一只是夹杂着些许银毫的波斯猫,据说是被他治愈过的一位患者为了表达谢意而赠予他的。刘医生跟我们讲,那只波斯猫非常乖巧,也很名贵,他将其如“金屋藏娇”一般地养在家里。我总有种那只波斯猫实则是他的一个小妾的奇怪感觉。可能父亲常说的“男不养猫,女不养狗”的奇谈怪论已经深入我心,我这种诡异的奇思妙想总是给他们增添许多莫名的色彩。而另一只虎斑猫却凶悍无比,时常怒视前方并“呜呜”地沉吟着,仅远远观察着它的眼神你就有种强烈的被威慑感。平日里哪怕是对自己的主人也十分不友好,因此它自尝恶果,被关在了花园边的铁笼子里。

那个时候的我,从言行中就已经潜藏了暴戾的萌芽。看到凶狠的虎斑猫,我不仅不感到畏惧,反而有种想要招惹它教训它的冲动。我拿起花园里的石块朝着它便扔过去。

“不行,快给我住手。”

见到我如此调皮的暴行,雪莉马上从秋千跳下并跑到我的面前。她用小手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我的脑袋说:

“不许虐待小动物。”

“可它是在太凶太坏了,我早就看它不顺眼。”我几乎是叫嚣着的口吻回击她。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与她争论什么,我只是自作聪明地尝试着扮演一下执拗的角色,并观察雪莉会如何应对我的顶针。

“即便这样也不允许!小动物都好可怜呢,没有人的照顾他们就要四处流浪。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个小猫咪,别人朝你扔东西,你是什么感受呀?”

“可是.......”我仍旧不想那么快地“认输”。

“可是什么可是呀!虽然说小猫咪很凶,但是如果你能够多一点爱心和耐心对待它,时间长了它自然就会变好的呀。”说罢,她走向了那只笼子里、用近乎想把我吞噬的的目光看着我的虎斑猫。她小心地着用手指伸入铁笼的缝隙,意欲用轻柔的指法抚平它紧张的情绪。我很担心她会被畜生伤害。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她身上可能真的有传说中某种与身俱来的气质。猫竟在她的抚摸变得温顺了许多。

她侧着脑袋看着我,露出了得意的笑脸。

夕阳复刻着往日的常态,微微垂挂而照耀着的余晖让泥地里的草木都披上了一层充斥光泽的外衣。我伴着雪莉飘然的小跳步来到了花园的正中央。

花园与洋房这两个永难分割的部分正如亲人一般相依相背,耸立着的楼房本体为它抵挡了许多来自衡山路上的车马喧嚣,但却没能够让包围着自己的铁栅栏分一点偏爱给它。因此,花园只能被一堵临时堆砌起来的石墙以用来与其对过的衡山体育馆停车场作为分界。

园中的狗尾巴草一直都是雪莉的最爱,她弯下平日里清瘦但挺拔的身躯,轻巧地摘起了一棵两棵,并送到了自己的鼻子前,带着沉浸享受的表情细嗅着。狗尾巴草自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她此刻感受着的正是来自这充满了局限性的小小自然赋予人格的馨香。狗尾巴草丛之间夹杂着的是红黄相间的三色堇,莫奈的油画一定从之采色。随风摇曳而从不停歇的,是试图与之竞艳一番的大吴风草。那时候的我,却始终误以为那是生长在泥土中的倔强荷叶。

花园的墙角摆放着款款挺立着的盆栽,此时正被充满了铁锈味的巨大花架所承载着。雪莉不仅对小动物充满了天然的眷爱,更是对这些饱含着残缺美,崎岖地扭捏在一块儿的罗汉松或五针松充满了好奇。这些松柏是阁楼“老曹”的稀世珍宝,他不知从何处何时花了数不清的代价购置而来。他曾经对之如同对自己孩子一般花尽了心血,光是用钢丝线为它们扭曲成苍劲雄浑的造型就耗费了许久的光阴。雪莉耐心地手持花洒对这些如同“不朽耆宿”的植物进行呵护并认真欣赏着它们令人惊叹的傲人娇态,时而喷溅出来的水花沾湿了我满布疑惑的脸。我还没到能够欣赏盆景的年龄,唯独神奇地感到“老曹”这些辛劳之中插上的“柳”却无意中成了雪莉头顶的“绿茵”。

不论是“老曹”夫妇,还是台湾母女,甚至包括以医术邻里闻名的刘医生,他们确实各有各的面貌,生活中也展现着迥异的品格。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入得了外婆的眼睛。

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财富地位不如外婆。美国经营公司的台湾先生难道不比我们家阔绰百倍,刘医生远近知名的回春妙手更是不输外婆作为一名校长的德行。当然我外婆从来也没有因为一个人的身外之物对之产生任何好恶之感。

她对这个世界大多数人持以如此淡漠态度的真正原因:

大家生活在一个没有艺术的,匆忙着自己生活的世界里。

外婆不仅是演员、培养演员的老师和栽育老师的校长,她更是一个艺术者。

从北京戏校时代开始,外婆不知是受到了何等的教育,致力于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去浸润在艺术的氛围中,甚至生怕放过每一个与艺术相拥的机会。作为校长,她的责任心是穷尽的,以至于工作日从来也不回家看一眼我们这些平庸的后辈,唯独到了周末才肯勉为其难地与我们进行着在她眼里也许是“可有可无”的团聚。

周末的晚餐时分,全家人都围坐在那张由铝合金框架支撑着的可伸缩餐桌前,但只要外婆还没有净手入座,望着满桌佳肴即便垂涎滴到了桌板上也没人敢动筷。我不知何为艺术,更不可能在那样的年龄去理解它,但我总是暗自以为家人如此等待着外婆的严肃场景似乎就是某种艺术的形式。

用餐时,气氛倒是融洽许多。除了我母亲不绝于耳地抱怨自己工作上的夙怨之外,外婆会见缝插针地分享自己青年时代的回忆。在她说文吐字的抑扬顿挫里,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种黑白色的、时而卡顿跳帧的历史画面:

一个留着飒爽的短发,拥有一双犀利丹凤眼的挺拔青年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她穿着同一时期青年男女不会穿也不敢穿的时尚衣服,带着一顶俏皮挺立的鸭舌帽,正用熬人的姿态穿过一众普通的,黑黢黢的人群。

我也能看到她每天挺胸昂首站在戏校寝室楼的阳台上,为即将来到的演出吊嗓子。每当她路过镜子前都要猛然地瞪眼来检验自己如炬的双瞳是否依旧出神。

这一幕幕几乎我外婆本身都无法将其上升到理论境界的场景宛若艺术河流里的水滴,这些水滴也潺湲地流入一个艺术者的精神世界,让她面向普通众人得以孤高地虎视。

外婆看着每一位邻居都会有这种虎视的姿态,然而提到或看到雪莉的时候,她的眼神总会温柔一些,语气也会平易许多。

正如她对其他人“艺术”地不认可,我自信地认为外婆对于雪莉这个是“艺术”地认可。几乎每一位住户见到了外婆,都会露出毕恭毕敬的崇拜姿态。很多人确实是真的喜欢京剧而自然流露,但必然也会有一些其他的,来自所谓“成人世界”的原因。

唯独雪莉见到了外婆,总是用淡然而不失礼节的姿态说一句“奶奶好”。她的身躯会微微前倾,敏捷地点头丝毫没有畏惧的感觉。我发现她走过外婆的时候,外婆经常会回头欣慰地朝着她看看。

有一次,外婆在窗口吊嗓子,不经意间看到了楼下花园里正在非义务地帮着邻居护理松柏盆栽的雪莉,便立马呼唤着在电视里边不知道在瞎玩着什么的我。

外婆指了指正在埋头劳作的雪莉说:“亮亮,你看看人家莉莉姐姐对待邻居多热情,你以后可得多学着点人家好的地方。”

时隔多年后,我再次回忆起这个瞬间,我才明白外婆对于雪莉好感之内核,绝非是什么对待邻居的热心。亦或她如此对我说实则因为当时的我只有这些理解能力犹未可知。

外婆其实,就是以楼下的苍傲柏树和劳作中的少女为素材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幅工笔画。质朴古意的传统精神扎根在以戏曲这种拥有百年历史的艺术形式为生涯的外婆的内心世界里。这才是对所谓“艺术”地认可最完美的诠释。

外婆带我看戏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来让我去试着邀请楼下的雪莉。

在我一贯的观感里,雪莉必然是会喜欢艺术的。然而她的艺术,是花园里的舞动身姿的狗尾巴草、冰箱上亭亭玉立的报春花、拥有俊朗面容的偶像、电视机里正在变身的月野兔,还有磁带盒中啰嗦不完的流行歌。至于京剧,她应该仍没有做好接受它的准备吧。

中秋节的一天中午,外婆叫住了我:“今天下午,外婆的学生要在逸夫舞台演几场折子戏,你跟我一起去看吧。对了,下去问一下莉莉姐姐有没有空。”

“哦。”

我用少年常发出的那种无聊的语气回答着。毕竟,比起和雪莉死板地坐在剧场里看戏,我还是更喜欢和她在楼下花园中自由地嬉戏。

雪莉那天巧来也无事可做。我推开她家门的时候,她正在坐在客厅角落的写字台前,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枇杷树发呆。我向她提出了来自外婆的邀请时,她笑了。她的笑中隐隐夹杂了许多情绪,欣喜、不解却又有些许的诧异,大概她试图通过这样的笑声来表达受到外婆邀请的惊愕。

每当京剧团有重要演出,京剧院总会请人开车来接外婆过去,这免去了坐地铁的一路困顿。

我们顺着延安高架的蜿蜒,路过充满了庄重与璀璨的中苏友谊大厦还有如同未出鞘的利剑一样潜藏在闹市中的静安寺,司机师傅最终在白塔般大世界的转角处将我们放了下来。

逸夫舞台就在不远的前方。在这一段步行的短暂通路中,数不清的观众、演员、老师和学生都会和外婆打招呼。当然其中大部分的人她根本就不认识,出于对他人的礼貌她还是微笑着点头致意。偶尔碰上几个戏校的同仁,外婆就拍拍我的小脑袋并严厉地训诫着我:

“怎么不叫人呀?真没礼貌。快叫人!”

当然,外婆只能对我作要求,雪莉自然不在她能够做主的范围之内。

对向陌生大人打招呼这种事我情充满了深切的恐惧。我不仅很难在一瞬间内理清该如何对各种长辈冠以相应的称谓,我更是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说话。根本无力思考的我只是被在一边在旁边偷偷坏笑着的雪莉牢牢吸引着。

一下午的折子戏对于我们这种年龄的幼小观众来说是种莫大的精神考验。上半场的舞台被武戏占领了,刀剑霹雳而来的光芒和此起彼伏的搏斗声目不暇接,尤其是看着演员们一连能够翻好几个跟头这种挑战着人体活动极限的表演,让我们两个根本不懂戏的孩子也激动得跟着身边的老年戏迷一起大声喊“好!”上半场的压轴戏是常被外婆挂在嘴边的《挑滑车》。最后当高宠被敌人刺死,凛然地纵身倒在象征着车轮的番旗边时,身边的所有人又一次激动地呼喊。而我却幸运地发现,鼓掌中的雪莉,她的眼角正闪烁着一两颗献给英雄的晶莹泪花。

下半场充斥着长篇不绝的唱词和念白的文戏,大幅的唱段和充满了考究的动作让演出沉闷了许多,尤其是听到程派名段《武家坡》时更是让缺乏耐心的我们难以忍受。比起其他旦角大多秀丽明朗的唱法,程派那雄浑沉稳的声音让性格轻飘的孩童无法欣赏,即便是平时一贯还算能静的下心来的雪莉也是难堪重负,以至于我与她商量着压低了身子,从漆黑一片的观众席里偷偷溜出了剧场,飞奔到戏院对面的人民广场上透透空气,等到戏差不多快完了的时候才回到座位上。

演出结束后,在后台忙和着与演员们作交流的外婆过了许久才来接我们。平日里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她的时候无事可做,便时常无聊地拿戏谱折成纸飞机。眼下和雪莉坐在一块儿,我感觉自在安心多了。我问道:“你觉得今天的戏怎么样?”

“上半场还挺有意思的,可后一段太闷了点,如果不和你溜出去的话那可就快被憋疯了。”

“果不其然呀。”虽然雪莉比我年长许多岁,可“果不其然”还是一个孩子。

“对了,过两天放学你来我家,我给你听听我平时喜欢的歌儿吧。”她的目光中,期待伴随着得意。

没多久,远处的帷幕边缘出现了外婆徐徐走来的身影。我们瞬时间故作镇定,装出一脸受益匪浅的模样看着她,仿佛我们从未离开,一直在汲取这传统戏曲中的精神养分。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变得和我考试不合格的心情一样悒郁。学校由于需要重新调整已经年久失修的电力设备,因此班主任早早布置了作业就让孩子们提前放学了。

我踏毫不急迫的步伐,拿着瓶可乐慢悠悠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天空像是一张灰黑色的网,黑白渐变的云端仿佛是贴在所有人头顶无边无际的水墨,而一两只秋燕随着微风结伴划过的景象,带给了我一种寒冬将近的肃杀。

我徘徊着到了衡山路与高安路相交的路口。下班高峰的痕迹已经随着潮洪似的车流渐渐显露,街边的酒吧也陆续开张。酒吧里老板和招待们正打理着各自店门口的招牌,其内部传出阵阵流行歌曲的声音,无一不让我感到成年人的夜生活即将启动。

我惊讶地发现,雪莉这时竟独自一人站在酒吧门口好奇地探头张望。

“这么巧!你在这里干嘛呀?!”我猛然拍了一下雪莉的肩膀,试图看看她惊讶的反应。

“我的天,你可吓到我了,”她虽如此回应着,可我丝毫不觉得她有任何受惊的感觉,反而见到我的欣喜是她脸上最为明显的情绪,“先别说话,你听。”

她拉住我的手臂朝着她身边拽,近乎是想把我的头也塞进酒吧里。里面传来的正是当时享誉两地的名歌《对你爱不完》,欢脱的节奏和酒吧里闪烁的光影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你喜欢郭富城吗?”猜出歌名后我这样问她。

“喜欢是喜欢,可是并不是最喜欢呢!我总觉得作为歌王的他身高太矮了。”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笑意顿生,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位充满人气的歌手在电视机银幕上跳舞的画面。即便他跳的如此卖力,可就连身边的伴舞也比他高挑的事实让人实在忍俊不禁。

“还记得上次我说想让你听歌吗?走,去我家。”还没等我回应,她就拉着我直奔离街口不远的洋房。

到家以后,我本想立即开始投入她分享爱好的进程中,可是她突然说了一句:“到家要先洗手哦,快跟我去洗手间。”

当然在还未念书之前,男女学生早就已经养成了分开如厕的习惯,因此和女生一起进洗手间是一件很是古早的事情。不过当时我其实并不完全的理解男女有别的真正含义,因此当雪莉拉着我一起进她家那略有些昏暗但十分整洁的洗手间时,我仅仅是习惯上的不适而并无其他诡异的想法。

平时放学,每当冲回外婆家中我总是手也不洗便拿起桌上的饼干塞进嘴里,引来的也常是来自外婆或者双亲的破口呵斥,对此我是习以为常的。可身在他人的家中,竟也会有人对我如此关切,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从拽着我的手伸进洗手池的雪莉身上绽放出来。

雪梨储物柜的上面几排被教科书和漫画书塞得紧实无隙,这是一种课余生活极端充实的感觉,和我平日里闲适的自由时光很不一样。我觉得雪莉的内心就是被少女漫画和学科知识这两种并不相融的混合物所填满。

她从柜子的最底层抽出了相当大一刀磁带并堆放在写字台上的老式录音机边。磁带的封面上是不同的偶像面孔和设计风格完全迥异的图案和歌名。看着这些被她珍藏的闺宝,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中似乎都充斥着粉红的甜味。

“我们玩个游戏吧?”她眯起眼睛,兴奋地笑着说。

“什么游戏?”我心里略略地萌发着紧张的情绪。我虽然在学校里总是有一群固定的朋友,聚在一起只知道无意义地瞎玩或扭打在一块儿,而对于一本正经和别人玩游戏这种事情我总是怀着本能的恐惧。潜意识里,不论是猜谜语还是玩牌,我总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这种天生的不自信伴随了人生很长时间。

“别担心,可简单了,”一直陪伴我的雪莉知道我担心着什么:“我背过身去,不看你。你随便找一盒磁带当一首歌,我来猜歌名。”

这哪是什么游戏,这简直是她的个人歌曲知识展。她正是想通过这种所谓“游戏”的方式向我“炫耀”自己听过多少流行歌曲。不过对于这种只要被动地为她“服务”的活动实在太合我心意了。

她教会了我如何使用操作录音机后,跳脱着转身并用手遮住眼睛,她旋转时裙摆随着她转圈的节奏散逸着近乎可见的闪光。

《忘情水》的苦闷绸缪、《秋意浓》的深沉隽永、《恋曲1990》那一听就会产生夕暮画面的瑟瑟琴音。这些歌虽难以对不在意流行音乐的我吹起心中波澜,但对雪莉这样更大一些的孩子来说,它们确实堪称时代印记。随着我反复操作磁带和她对答如流的回应声此起彼伏,她的回答次次加快,每次抢答的语气也越发地充满了青春的激情。

我眼前的少女,正进入一个完全没有外物侵扰的纯粹世界,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不经任何修饰的天然的气息。

这个场景也像一幅画,加入了这些歌曲的糅合甚至像一场未经排练的舞台剧。在这样的舞台上,雪莉的影子本身变得越来越稀薄模糊,令人难以捉摸,最终在音乐与灯光的双重糅合下只剩下了作为一个“概念”的雪莉而存在于此处的幻影。周边的一切事物,仿佛正在苦苦期盼着这个幻影的互动,意欲和她相伴前往秋意渐浓的花园中悠然散步,并让夕阳的温暖播撒在黄昏后的金色步道上。欣赏这样亦真亦幻的场景,有一种和观摩京剧完全不同的、更为临近艺术本质的纯粹感。

其实除了雪莉之外,在这栋楼里还有一位对流行文化颇为了解,那便是舅舅。雪莉自然很难与外婆聊得上京剧的话题,当然也无法常与慈眉善目但完全缺乏流行意识的张姨说的到一块儿,但唯独能和作为她邻居的舅舅关于任何新潮的事物侃上一整天。

外婆仍然把学校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双亲的工作地离这儿很远,故而并不每天都来看我。作为老教授的外公始终蜗居在他楼上的房间里研究着自己的学问。如此看来,舅舅是在外婆家里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亲人。

舅舅对任何人都十分亲和。我时常发自内心地同他说出自己很多内心的想法,当然也会和他休息日的晚上彻夜讨论许多有些愚蠢但又时那个年龄的孩子很难不疑惑的问题与见解。并不忙碌的时候,他总会打开电视收看一些充满了那个时代特色的时尚类节目。在晚上睡觉前,他也习惯再次打开在白日里只用来工作的电脑并玩一款射击游戏直到深夜。可以说,他那时虽然已经年过而立,但这些充满趣味的习惯使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少年。

其实,新潮与自强这两种品质一直都如同孪生兄弟陪伴在舅舅的人生道路左右。

舅舅年纪与母亲相当,但共同承载着外婆血脉的两个孩子却拥有异常迥异的性格。如果说母亲是那种娇生惯养、安于享乐、只要自己能够开心就对周遭的事情完全不关心的人,那舅舅则是一个热心与摩登到能够让所有的人都感动的程度。当然,人之性格的形成,天生的那一块我始终认为只是一小部分,而一个人成长的历程,自己接触的人和氛围则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舅舅少年时成绩很是突出,是就连隔壁街区都有所耳闻的优秀学生。常年研习外语的他,从小就对楼上那家台湾母女的主人满怀憧憬。据外婆跟我说,他在少年时期就立志今后一定要去国外留学工作,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想在国外定居成家。

外婆虽然在艺术的世界里具备一个能够自由翱翔的开拓精神,但和那个年代的长辈相同的,她拥有着一颗颇为传统甚至保守的家庭观念。面对舅舅可称得上的鸿鹄志向的留学梦,外婆自然是彻底地认可。可她却始终认为学成归国才是一个所谓“有志青年”应该采取的做法。外婆从小对学习更为努力的舅舅确实倍加疼爱,这时常会引起母亲不时的嫉妒,虽然这种不满的情绪从没有破坏过他们的姐弟情。但就国外定居这一点上,他和外婆也都坚持己见,甚至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八十年代后期,舅舅突然罹患了一种免疫类的重病。当时上海并没有一家医院能够将这种病治愈,因此身体日渐虚弱的他不得不中途辍学,而他与外婆曾经的争执和各种怀揣着对家庭未来的理想都像水中明月一般化为浮沫。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样的情况很难不认为是一种悲剧,可在一个能够“艺术”地看待人间世事的外婆眼里却并没有那么可怕。

舅舅辍学后,在外婆日夜激愤的鼓舞下很快走出了阴霾。他选择了刻章这门并不那么容易的技艺钻研数年。由于身体抱恙不便远行,他学成之后,决心在这栋洋房的铁门口开设了一家名为“日初”的刻章社。有一次躺在床上,我问他为什么想把这家小得可爱的刻字社如此命名,他说:“我以前面对的挫折可以说是漆黑的夜晚,但我希望今后人生的每一天都是初生的太阳。”

如此,这个在我眼里虽然受病魔摧残但拥有超凡自制力的俊朗青年逐渐在这栋洋房的“关怀”之下足不出户地走上了一条特殊的自强路。

之所以说是受到洋房的关怀,是因为“日初”那栋小屋子是在全体房客的帮助下建成的。讲的难听一些,这实则是“违章建筑”,但刘医生和这一片的房管部门关系甚好。在他的招呼下,后者对于“日初”的建设也就睁眼闭眼了。这间小屋子的外墙由粗旷的水泥铺搭起来,父亲和隔壁李家的两个小伙子在搭建的时候出钱出力。其外表的灰白色使之显得粗糙而简陋,但我觉得“人心”的力量能够让它牢固无比。阁楼“老曹”出了神奇主意,在刻字社的门口顶端粘合了一盏吊灯,灯面上用挺立的楷书写着硕大的“日初”二子,每晚灯亮时异常显眼,我怀疑对面酒吧里夜游的人们都会不得不注意到它。当然这些硬件的东西就是这样邻里亲朋们一人帮一把手之下完成了。而在舅舅更为努力的筹办之下,它得以迅速开张。

那一阵子,我经常和雪莉在完成作业前的间隙去那里找舅舅玩儿。门庭若市的店门永远不乏来自不同年龄和社会阶层的客人,但工作时间极其投入的舅舅也并没有忽视我们两个孩子青涩稚嫩的好奇心。在屈指可数的休息时分,他会充满耐心、缓慢地为我们讲解刻字这种传统艺能的历史。我性情浮躁,只知道拿着印章在废纸上胡乱刻画,而身边的少女却总是入神地听着这种难能可贵的课余知识。当然,雪莉也偶尔会有听到不耐烦的时候,那时她则会主动岔开话题,和舅舅聊一些关于流行事物的见闻。看着他们在我身边有说有笑的一言一语,我怀揣着一些可笑的妒忌心,认为舅舅似乎比我与雪莉更为亲近。

入冬后天气转凉,“日初”的室内逐渐变得冰冷,墙面上那一扇可怜的小窗户随着砭骨朔风嘎吱作声。这样的状况,对身体虚弱的舅舅来说可是非常了不得。但有一个人,比我们这些最应该关心支持他的家人更先一步想到了他。

那日放学后,天色除了月光之外已无任何明媚。雪莉却早早在铁门处等着我,我远远看到她站在那儿。紧紧裹着雪颈的毛绒围巾上是已被冻得白里透红的小脸。她搓揉着双手,并朝着手心轻轻哈气,一片动人的水雾氤氲而生。

她看到了走近的我:“亮亮今天怎么这么晚呀?”

“今天考试没及格,挨了老师的批评”。我回答她的时候然嬉皮笑脸,全无自愧。

“你啊,学习也要多加油呀。你看你舅舅这么努力。”

“晓得啦。”我故作敷衍地回答。

“对啦,我妈妈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舅舅,就是这个。”她说罢,伸手指了指身边摆放在地上的一个小型取暖机。就这样,她一手拎着取暖机,一手牵着当时并不懂感恩的我来到了“日初”那儿。至于她为什么不自己先进去而选择在门口将我等待的原因则引发了我心中无限的幻想。

“叔叔,这是我妈妈送给你的。”雪莉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蹲了下来将取暖机的插座插上,想要试试这表面已有一些生锈的老物件还能否使用。

正在刻字的舅舅放下了印章,眼里透露着感谢:“莉莉,这怎么好意思呢?!”

“哎呀,没事!这个其实已经是老东西啦!我们家有一个更大的取暖机。您这里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装不上空调。我寻思,这老家伙扔了也怪可惜的,就让它退休前在您这儿发挥点余热嘛。”

听到雪莉这么说,我差点没忍住笑,毕竟“老家伙”这种词从她嘴里蹦出来怎么想都有一些违和感。雪莉看到了我偷偷憋笑的模样,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这反倒惹得差点感动得流泪的舅舅开怀地大笑起来。

随着雪莉细长的手指与开关相吻,机器的运作声伴随着一股暖和的风潮从她那边传来。这股风不仅驱赶了“日初”里的寒冷,让我和舅舅两人暖意顿生,我甚至感觉到屋内的灯光也变得更加明亮,就连写字台上的那原先冷冰冰的印章和深红色的墨盘瞬间都焕发着春日般的生机,它们都在各自的表面透亮着动人的盈盈光泽。

“叔叔最近有听歌吗?”雪莉一边拿起一块有棱有角的图章仔细观赏着,一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舅舅。

“最近一直在听席琳·迪翁的歌。主要是亮亮这孩子一直在家里反复地播放着那个电影,我哪怕不想听都快背出来了。”

雪莉清朗地笑了:“好家伙,他这种奇怪的毛病还没改呀,下次让他把这首歌也背下来吧,顺便学点英语。”

“可不是嘛!亮亮,明天开始我每天教你一句,非得让你把这首歌学会了不可。”

我面对着他们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对我充满了善意的“捉弄”,一时说不上来应该是生气还是幸福,唯独能够令我充满实感的仍旧是吹来的每一阵温柔暖和的风。

确实,我先天性情中就透露着无聊乏味的品质,对于新事物严重缺乏好奇心,而唯独喜欢一些老旧的东西。比如说一部旧电影,即便已经过时许久,只要我钟情,我还是会将它反复观看,甚至到了能够将台词倒着背出,亦或自己模仿着演员的动作将某一个情节手舞足蹈地笔画一遍都难解我的这种滑稽的执着。

有时我在想,我这种死板封闭、与同时代孩子们格格不入的性格形成之原因,一定与家人从我幼年时便让我学钢琴有关。虽然从如今的角度看来,音乐本身确实可以塑造一个人的灵魂世界,尤其是能够让人形成艺术的、脱俗的鉴赏能力。但万事皆有背向两面,常年坐在琴凳上注视着黑白相间的琴键琴谱,不仅剥夺了我许多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耍的机遇,更是让我的眼眸变得迟钝,反应愈发滞后。我对所谓“童年快乐”这种东西渐渐失去了很多的渴望。

不过,那个年龄的自己还并不具备认识到这些情况的心智。

课余时间不断地学琴确实是以痛苦的感受为主,但我并非算得上是完全被迫。因为我始终觉得有朝一日我的琴声能够给楼下那个人带来一些快乐。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一个未尝实现过的情境:我身穿一身燕尾服,独自一人坐在了无人迹的舞台上。天井的灯光盈盈披肩,地上的倒影也为了将致的演出静静聆听。面前一架斯坦威钢琴的谱架上摆放着的是肖邦Ballade第四首。台下虽被漆黑笼罩,但仍能够看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座位上都空无一人。她正穿着淡雅的粉色礼裙,坐在观众席的中央默默凝望着我。她的脸上已经褪去了一切稚嫩的荧光,取而代之的是让她显得更为美丽的岁月痕迹。

可现实之中,唯一一次最接近这种幻想的情景实则简陋了许多。

那夜,家中空无一人。双亲和祖辈不在家的原因一如往日,就连平常晚上都会与我相伴的舅舅也因某个厂商急需一批图章的需求而在“日初”全情投入着。完成作业后的我,立即打开了钢琴。明日我就要向我的钢琴老师:一个出身音乐世家的,笃信基督并且具有一身欧美气质的柔美中年女性展示我练习一周的成果。

我不仅丢三落四,还很不自觉,这点更让长辈对我颇为恼火。在没人监督的情况我下完全不会认真对待钢琴,对于练琴则是能拖就拖。因此面临着即将交差,我咎由自取的急切显得尤为可笑。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怠慢懒散的心境,转而进入了苦痛不堪的加练之中。

客厅里的钢琴紧挨着一边硕大的深红色可折叠沙发,因演奏而引发的震动让沙发也微微颤抖。天花板上的玻璃灯管照射而出的刺眼白光与窗外的明月遥相辉映。电视机时而会传出综艺节目里的嬉笑,而我却强忍不可回头,想必这样的情境让我独自一人在家中练琴的身影更显孤独了。

此时传开了敲门声,我正疑惑是不是舅舅提前结束工作回来了。而当我打开那扇被纱窗所镶嵌着的老式木门时,我却发现门外等待着的是拿着巧克力的少女。

“你好几天没来找我啦!”雪莉嘟着嘴,佯装生气的脸庞令人顿生怜悯。

“对不起,莉莉姐姐,”我充满歉意地挠挠头:“明天就要上钢琴课了,我今天只能赶工。至少得练得稍微熟练一些,不然又得挨骂啦。”如此说来,我想起了曾因为没能够练好某首重要的曲子而被老师呵斥到流泪的一幕,心中顿生不快的阴霾。

“今天妈妈晚上不在家,吃了晚饭就和朋友出去跳舞了。我呢,作业算是做完了,今天电视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太无聊了呀。”雪莉的眼神透露着一丝忧愁,但还是边说边将巧克力送到我手上,仿佛与这些话语在某一个静谧的河面一同流淌。

“那怎么办才好呢?”与其说我在问她,倒不如是在反问我自己。雪莉很少这般撒娇任性,可她扭捏的身姿其实怎么看也不会让我为难。

“这样吧!”雪莉突然守得云开一般拍了拍手说:“既然如此,我来陪你练琴怎么样?”

“这,这不太好吧。”

我对于别人盯着我做事有种深切的恐惧感,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完美而令他人失望。我猜测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心理,即便往往观察者的心中并没有对被观察者有那么高的要求,至少纯情的雪莉肯定不会。然而恐惧这种东西从来不顺从于任何道理,尤其是我这种看似懂道理而从不去履行道理的孩子。

“没事啦,你管你练吧,我就在一边看看书或者电视也行。”说罢便近乎将我抱上了琴凳。

摆正了琴谱之后,我将双手搭在琴键上,却迟迟不肯开始。我似乎是想确认雪莉并没有关注着我,或者说,也有可能生怕她丝毫不关注我亦未可知。

“快开始呀。”一阵悦耳的催促刹那间鹊起。

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以各种情绪应对,略有些焦躁地回答道:“不是说好了不会盯着我看嘛,真是的!”

“哎呀,不好意思,忍不住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你那儿了。你弹吧。”

我仍旧等待了一会儿。与刚才尴尬地等待着不同的是,我开始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乐谱。其实,我的心思哪会在什么乐谱上,我完全在听着身后雪莉的动静。

几秒钟后,我听到了电视机不断地换台发出的此起彼伏声,方才能确认此时雪莉基本已经被我那台彩色电视真正地吸引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敲下了钢琴练习的第一个音符。

我弹奏的是一首卡尔·车尔尼的练习曲,作为一首在技巧上难度不大的曲子,它对于接触钢琴并无多年的初学非常适合。然而,车尔尼音乐的魅力从不着重于技巧,而是在许多技巧上平易近人的段落中涌现异常动人优美的旋律。有时我演奏它的时候,仿佛置身于维也纳郊区深处的古堡里蹀躞,在墙壁上火烛的照耀下我能够看到城堡广场里杂耍的小丑与跳舞的农家姑娘,当然伴随着他们的自然还有远处层峦山脉间如火的夕阳。

这时,雪莉似乎停止了翻看电视节目,更是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一边继续着渐近熟练的琴曲,一边尝试着分出一半的注意力献给身后那“背弃诺言”而看着我弹奏的少女。

她的影子挂在了琴键上,随着其波浪沉浮仿佛在一同轻舞。她和我靠的如此之近,乃至一呼一吸所传导而出的暖流都和乐曲当中轻重缓急、瞬息万变的节奏共同张合。

不知不觉中,她的意识、神态还有情绪,这些精神领域的东西凝会成了一股流水,随着潺潺的音乐,将我的灵魂一同带入了古典的文艺园林中。那里只有我和雪莉两个人,正穿梭过层层蔽日的香樟。树干的纹理宛若严丝合缝的琴谱,而葱葱嫩叶都变成风中飘荡的音符。

练习的结束随着她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戛然而止。

“亮亮,你弹的真好。”雪莉语气中透露着欣慰,如此的温柔是我从双亲那里都鲜少能够感受到的,毕竟这个年代的家长对给予孩子溢美之词十分吝啬。

“谢谢。”除了表达感谢,我似乎还有一句话呼之欲出,但我一时间的思绪突然随着一阵钟声断层。

已经是夜晚九点半了。

“我该回去了,”抬头望了一眼那挂壁时钟的雪莉捋了捋一两根有些凌乱的细发:“下次再听你弹吧。”

“好,回去早休息。”客套的回应下,我仍旧没想起我想要对她说的那句话。

“那好,明天向你老师汇报的时候要加油哦!”这种为我鼓劲的语气仿佛是从她平时爱看的日本动画片中学来,她本身自然也自带这种天然萌动的气息。说罢,她将适才一直紧握着的遥控器放在了茶几上,悄然离开了我的家里。

直到她从隔壁传来了那下抨击心灵的关门声后,我才缓过神来。我想说的话,大概是:

“以后我一定专门练好一首曲子送给你。”

平时,我练琴习惯于在作业完成后进行。这时处于整个洋房中所有住户入睡的前夕,我很担心自己笨拙的琴声会搅扰了大家的梦乡,尤其是怕会打扰总是将自己关在楼上房门中全心钻入书海里的外公,虽然即便我真的打扰到了他也不会受到任何的斥责。

相比外婆飒爽利落的个性,外公内向许多。虽说他确实也有很多朋友,但他出奇地将“朋友多”和“内向”这两种品质融合在了一起。其实,他的友人主要都出自戏曲研究院共事的同僚们,这些学者全因佩服他的学问和淡泊的处世风格而自发地尊敬亲近他。当然,他对于自己的学生和后辈也毫无保留,每当有人向他请教学术上的问题,他总是事无巨细地与别人分享自己历久弥新的文化储备。

作为一个东北男人,他从不饮酒的习惯一直被常来看望他的亲戚嘲讽,而他却将这种品质标榜为自己人生的闪耀之处。我总感觉不论怎么看,他的品性都像是一个在江南出生的老人。唯独他烧的一手东北好菜,时不时在餐桌上为大家献上一锅东北大“乱炖”才提醒我他终究还是一个来自于北方的男人。

如果说他有什么除了学问以外的最大爱好,那便是从不离手的香烟。

古时候的人将饮用墨汁比喻学识深厚,而外公的香烟却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生涯的符号。

据说十多年前,在上海文联的组织下拍摄了一部反映近代上海文人生活的电视剧,而他们竟然邀请在戏曲文化领域独树一帜的外公饰演文豪鲁迅先生。外婆在家的时候总是提起外公的这一光辉往事,她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什么时候抽的烟有鲁迅那么多了,那你的学问也就赶上人家了。”每次听外婆这么说,家人们总是乐的开怀,毕竟羞于言辞的外公还能够参演影视作品,这简直是一种带有戏谑风采的过往。这部电视剧的年代过于久远,我没有福分去观赏。但即便如此,每当学校里的老师向我们提及鲁迅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从来都不是黑白照片上的那个真实存在过的鲁迅,反而是外公叼着香烟在楼上书房里埋头看书的模样。

除了不断地做着各类研究之外,偶得闲暇,他会到附近的花鸟市场里买一些鱼虫鸟龟之类的小动物来家里解闷儿。然而对于除学问以以外对事物严重缺少耐心的外公从未切实掌握养殖鸟兽的技能,以至于他买的好几只叫蝈蝈都早早夭折。如今只剩下了一只存活着的,身批油亮黑羽的金喙八哥。

入冬后,外公开展了以“周信芳戏曲艺术”为主题的专项研究,这阵子近乎是将自己锁在了早就被浓烟烤黄了墙壁的卧室内,因此他没有任何的余力再去理会那只总是喜欢调皮地模仿他讲话的黑鸟。然而纵观自己的家人也无一可靠,尤其是年幼且粗心的我,于是他干脆将八哥放在室外,并委托雪莉对之进行照看。

毕竟,在这栋楼里谁都知道雪莉是对各种花草和鱼虫最有爱怜之心的。

洋房二楼前那座用水泥和砖块堆起来的平台上有一颗傲然挺立的歪脖子树,树上吊坠着零散的叶片,即便在晚春时节也涂抹着黯然的浅黄,更别说如今已入深冬,其更是在光秃秃的枝桠间隙散发着幽幽愁闷。我始终觉得它实则是大了几百倍的后院盆栽里的松柏。一根垂帘般的树枝近乎耷拉到平台的地上,我外公这种身高并不拔群的人也能够伸手触及,因此雪莉决定将这装着八哥的悬挂于此处。

这只黑鸟也有趣的很。无人经过时它总是沉默寡言,不是跳来跳去,就是低下脑袋啄食着雪莉为他准备的苹果或香蕉。而每当雪莉和我站在平台上玩耍,它似乎是受到了我们欣快氛围的感染,也变得话多了起来。它会不停地高声呼喊着“莉莉”或者“亮亮”。它的吐字清晰洪亮,仿佛和我们对话的是一个会思考的人类。每次它与我们互动,雪莉总是拿起在花园中摘来的狗尾巴草,将其末端伸进笼子里对着它轻柔地一戳一戳,而这只机灵的小东西竟也会随着雪莉这些细微的动作而前后跃动。看到如此欢快的八哥,雪莉也常会回馈以莞尔清纯的笑脸。

雪莉似乎就是这样,给外公、舅舅、“老曹”甚至近乎整栋楼里的所有人的印象就是空中飘泊的云朵或者田野里无忧绽放的黄金菊,而洋房就像一张硕大的手掌,呵护着这种无忧的、天然的品质不受栅栏外一切车辆和人流的侵扰。然而,雪莉千载一合的怒火还是被我有幸经历了,就如同很多少女心中蔷薇茎干上的倒刺一般,半遮着面容而不敢显露峥嵘。

在某个周日午后,我正跳着踮着想要找寻找她。当然平常的情况都会是她来找我,但她上次的那一句“你都好久没来找我啦。”,总令我感到别扭之中带着些许期望。我正欲回馈着这种朦胧的期望来到她的身边,却发现途径的歪脖子树上的八哥正无精打采地蜷在金丝笼的一个角落。我凑近一看,发现竟然没有人给它喂食。我心中顿时萌发了疑惑:一贯细心的雪莉竟然忘记给鸟儿喂食,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粗糙地凑活了一些苹果的切片投入了金丝笼后,好奇地跑到雪莉家中想要一探究竟。这时,我意外的撞见:少女正顶着一张愤懑不快的脸庞排闼而出。她的步伐如此迅敏,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划过了一阵跟随着她飘过的疾风,仿佛有种她再也不想回来的错觉,而她家门口那扇嵌着破旧纱窗的木门也随着她挥手重击而发出连阁楼的住户都能听到的响声。

伴随着雪莉的夺门,只见张姨正浑身发抖地站在客厅电冰箱的一边朝着雪莉外出的方向疾呼着:“你给我回来!你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了!”很明显,她们母女正在发生摩擦,而面前张姨的火气并不比雪莉有一丝一毫的微弱。

年长于我的人之间如若发生争执,我都会有种异常的痛苦和紧张感。这种痛苦不仅局限于经历双亲曾经大吵的场景,如今面对着邻居家中如此地争吵,我也恐惧地微微颤抖着,可能我的内心此刻还没有做好接受雪莉表达愤怒或者与她母亲表示某种青涩反抗的情境。

“张姨,怎么了,没事吧?”年幼的我并未掌握任何化解矛盾的技巧,我可能只是单纯并笨拙地模仿着电视剧里“和事佬”的言行。

“莉莉这孩子太不听话了。亏她还是你莉莉姐姐呢!快去追上她,帮我劝劝。”

气急了的张姨似乎并未意识到,将规劝雪莉的重任交给如此无知的自己究竟是多靠不住。然而,我却初次有了某种被人委任的使命感。我一贯来说都是个热衷于逃避责任的孩子,这在我平时总是不完成作业而拼命寻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的习惯中已充分展现。而如今,我要关心的人变成了雪莉,某种质的区别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内心。

“交给我吧。”如此回答着张姨,我回首就是一阵疾奔,朝着雪莉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行。

“干嘛跟着我!”

我在栅栏的铁门口发现了正用肩膀斜看着石墙的她,当她发现此刻我正为了她而拼命奔跑的时候,她故作厌恶地回答着我。她的眼角闪动着泪光,而略微簇着的眉心展现着苦恼和忧愁。然而她说话的语气中,我却感觉眼前的少女此刻反而很需要他人的关切。

“莉莉姐姐,你先别难过啦,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和你妈妈吵架吗?”我想要伸手抹去少女呼之欲出的眼泪,但过于害羞的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哎。”雪莉长叹了一声。是无奈,是放松,还是绝望?仿佛这些情绪都融合在了这一声悠长的叹息中。

“亮亮你现在有别的事情吗?明天周一了,周末的习题做完了没有?”她取代我抹了抹自己即将流淌甘泉的眼角并如此问我。

“当然,我没事呢。”其实惯于延宕的我还有好多作业并未完成,但我明白少女需要我的陪伴,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透以实情。

“那你陪我走走,好吗?”

“好。”

我很久没有如此快乐了,被某个自己心中重要的人依赖,几遍只是临时之举也确实会让人充满了幸福感。

初春风中已有阵阵暖意,吹拂过我们脸颊的时候竟也将雪莉眉头的愁容一扫而平。同时她晶莹剔透的那两朵将开未展的泪花也随着这暖风一起在满怀温存的空气中飘零散落。

衡山路的铁栏杆边上种满了历久更沧的法国梧桐,它们的枝头已经泛出片片绿芽,充满了萌动的春意。而这些初生的嫩芽却丝毫不会影响到树干上皲裂的纹理和翘卷树皮为之增添的历史感。据说,这些法国梧桐是民国时期蒋主席为了取悦自己的爱妻宋小姐而专门命部下在此种植的。如今那些宛若夜空中闪耀群星的历史人物已经永远别故,但他们留下的痕迹正如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梧桐阵列傲立于永不褪色的人文世界上,静静观看每一代人演绎着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同故事,而跟着春风的节奏前后蹙踅的梧桐枝头也和讲故事的人一般对我和雪莉热情地挥着手。

人行步道被红色的地砖所铺陈着,这些是前两年徐汇区政府在政协会议的号召下改建的。每次脚踏这平整的、透露着新潮感觉的路面,我总不自觉地注意到地砖之间的缝隙中随着时间的流淌镶嵌着越来越多的淤泥和尘埃,而且正在每日每夜不断加深。我感觉这样的纹路和一边的洋房实则出自同一滥觞。

时光的痕迹仅从洋房的外表上便能够一览无余。青绿色的瓦片一层接着一层,而被它所庇佑着的楼面也同样是由红色的砖块堆砌起来。在我眼里,这些砖块的长宽仿佛是衡量岁月的刻度,永恒不变地停留在见证岁月本身的楼上。就是如此,历史感和新潮感这两种具有云泥之别的气息同时在衡山路上散逸着无穷的魅力。

雪莉拉着我的手悠悠步行着,随着她的脚步逐渐轻盈,握着我小手的力道越发舒缓,我能感觉少女的心情正在慢慢地放松下来。

“莉莉姐姐,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面对我用稚嫩的声音表达的提问,雪莉清了清喉咙,无比温柔地向我娓娓道来。

最近张姨经常晚上外出跳舞,雪莉对于她母亲愈发频繁的不在家感到不满和好奇。于是在某个张姨按照惯例出去的夜晚,雪莉稍稍地离开了洋房而尾随着她。雪莉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在一家衡山路与乌鲁木齐路相连之处的酒吧里,看到了张姨正在与一个穿着笔挺,带着金戒指,并且头发稀少的中年男人约会。事后,在雪莉严肃厉声的质问中,张姨坦言那位男人实则是自己近来新交往的男朋友。

“我感觉到自己快疯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支持妈妈。”随着雪莉的谈话越发深入,忧伤的痕迹再一次爬上了她的脸庞。“爸爸明明还没有离开我们很久,为什么妈妈要这样。”

“话说,你爸爸去世多久了?”我原本坚定地怀着安慰她的初衷,却不想这种愚蠢的问题没有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吐了出来。

“整整五年了,再过半个月就到了他的忌日。”雪莉似乎并没有被我的问题所惹恼,这让我在一瞬间松了口气,同时我也被雪莉不假思索就能迅速说出她父亲离世的时间而感到震惊。

“这么说来也不算时间很短了。”

“哎,其实,我都快有些回忆不起爸爸当时在沙发上抱着我的感觉了。”雪莉抹平了眼角的泪痕,向马路上流淌着的车流无奈地张望着。眼前的少女虽比我年长好多,但某种类似于“保护欲”的萌芽在我幼稚的心田疯狂生长着。我霎时在脑海里将自己想象成少女的父亲,此刻正将温柔但软弱的女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并轻轻抚慰着她的额头。

“虽然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张姨应该也需要人来陪伴她吧。”我自信地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超越了年龄的认识,但可惜的是这并不算是一句能够安慰少女的话。

“那她不还有我吗?”雪莉略有这激动提高了音量反问着我,风吹梧桐枝叶的沙沙声仿佛在映衬她的焦躁。

“话是这么说,可女儿和男人,这两种陪伴是一样的吗?”

雪莉用沉默回应了我的发问,她拉着我走到了一颗梧桐树下,用手轻轻播下一块树皮在手里把玩着,被微风吹起的片片发丝近乎飘入了我的眼睑。我明白她被我问住了。

“莉莉姐姐,你虽然你现在一直陪着张姨,但有朝一日,你总要嫁给别人的吧。”我趁势而上的说道:“你和别人结婚,总要离开家里生活,到了那时候,张姨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呢。”那个年龄的自己,误以为结了婚就会如同自己的父母一般离开长辈过着二人世界,其实很多人的实情并非如此。

雪莉突然猛地抬头,似乎是想用尽浑身的力气和这个世界上最坚定语气朝着我大喊一声:“那我就永远也不要结婚啦!”

当她喊出了这句话的瞬间,空气好像凝固了。与其说我是被她话语的内容所吓到,不如说她难得高亢的呼喊震彻灵魂。而她竟也像是被自己并不由衷的发言所惊扰,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们都无法听见车水马龙带来的一丝丝喧嚣声。

就这样,时间停止了大概五六秒。可我们对话的氛围,某种触及情感内核的东西就在这转瞬即逝的时间缝隙中巧然转变。因为,雪莉笑了。

她的笑,并不是以往的莞尔笑意,而是捧着肚子仰过身体差点跌倒在地,看得我也忍不住对这并不常如此痴笑的少女萌生了士别三日的感觉。

雪莉理了理被清风和她自己的姿态弄乱了的头发,轻轻吐了口气,轻巧地说:“确实倒也不必呢。”随后她拉着我的手继续在这条人流越发熙攘的路上走着。

不远处传开了阵阵悠扬的合唱声,这种和谐的声音让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群天使拿着号角在天国的殿堂中齐声高歌的画面,我的这种印象一定来自于美术课本里介绍到西方近代史里的一副油画。

此时仰望碧空,午后的蓝天依然清凉,如棉花糖或者绵羊一般的几多硕大的云正安静地陪伴在太阳的边上,让我有种歌声传自于云朵背后的天使的错觉。我们正路过国际礼拜堂的大门口。

我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礼拜日,据说这是上帝休息的日子。有很多不知虔诚与否的信徒正不分男女老幼地阵阵涌入教堂。他们中的一部分在教堂内唱着圣歌、做着仪式,而另一些人则自由快活地坐在教堂一边的草坪上玩耍。我仿佛感觉这片教堂和绿茵实则是一个简化版的天国。教堂的大门敞开着,从里面照射出暖黄色的光线,可它并未对非信徒的人们有足够的包容,以至于当我和雪莉试图进去观赏的时候被门口的教职人员拦了下来。

我们只能静静地站在铁门口,沐浴着教堂内不断传来的歌声。

“我是不是应该对妈妈也宽容一些呢?”

深情地注视着着教堂的雪莉问了我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我曾经听某一个在外婆家笃信基督的佣人向我介绍过这个宗教的历史和教义。大部分的内容我已是无法记清,我只回忆起她说要宽容并善待别人。雪莉会思考这个问题,是否被教堂传出的歌声所附带的某种神的力量所影响亦未可知。

“那就要看你自己呀。”我确实是无知的,但好在我很清楚自己正处于无知的状态,因此我并没有自信到能够给予她事关她自己家庭幸福的答案。

“确实,妈妈也不容易呢。爸爸不在了以后,都是她在照顾我,而她大概也一直都很寂寞吧。”与其说她在担心别人是否寂寞,倒不讲此刻她望着教堂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孤独才对。我能够看出她的内心正在作着一些挣扎,而面对自己的事,人都只能挣扎地、孤独地自己给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只不过这种答案是需要时间的。

“那好吧,我以后会再考虑的,谢谢你,亮亮。”

思考片刻的雪莉一定是觉得气氛或许压抑,从而再次展露了笑颜。她滴溜着我的手往转角的方向步行而去。

洋房的背面是永嘉路,与充满了历史沉淀的衡山路截然不同,永嘉路上到处都是平凡、通俗却又趣味盎然的市井气息。街边的商铺栉比鳞次,大部分都被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辛勤经营着的。菜市场和水果摊人流窜动,此起彼伏而出自不同方言的语调充斥着鱼龙混杂的街角,而其边上贩卖各种土特产商品的小店更是被一群穿着睡衣的永嘉新村居民所包围。夹杂在那些商铺中间的,是偶尔出现的几间高档外国菜馆。

如此欢脱的场面,让身边的少女心情的阴霾烟消云散。

“亮亮,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吧。”说罢,她钻进了身边的一家超市而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街上。其实,将我如此丢在一边确也不妥,但总觉得这是想要向我呈现某种惊喜的雪莉偶尔露出的温柔的粗心。没过多久她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两根雪糕。

“亮亮,这是和路雪哦,给你。”她将纸包装上粘附着一层寒露的雪糕单手递到我的面前。

“这多不好呀。”我深知雪莉想要请我吃雪糕的原因,但我并不想这么快地让她将所谓“人情”的东西还给我。

“你快拿着吃吧,一会儿要化了。这巧克力味的可贵了。”她将雪糕硬塞给我,让我难得地措手不及起来。

“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这些,除了你,我还真没有第二个可以分享这些事的人了。。”她终究还是把“人情”还给了我,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她的后半句话,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欣慰。她真的将我这么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看作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吗?

“不用谢啦,以后有任何事情要第一时间跟我讲。”我的语气一定充满了期望。

“嗯!一定。”说着,少女伸出了小手指。这是她和我在一起每当约定什么事情的时候必然会做的动作。而当我的小手指与她勾勒在一起,我实则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温度。

最后一段走回洋房的路途中,我们第一次保持着出奇相似的动作。我们的一只手拿着被咬得坑坑洼洼并且半化着的雪糕,正伴着悠闲的小碎步愉悦地品尝着,而我们的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彼此。这两只手前后摇摆的模样,仿佛正在模仿洋房花园里悠悠晃动着的秋千。此刻,夕阳半躲在云后,想必它正偷偷地欣赏着我们步行在回家路上的景致。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或被任何人提及外婆家三个字,我不经任何思索就能在心中呈现出洋房、衡山路和国际礼拜堂里的绿茵所组合在一起的犹如油画一般的场面。

如果用“美好”这个词来形容它未免太过单薄,我总觉得任何无法永恒的东西都没有被成为“美好”的资格,尤其是人看得见却抓不住的童年。“变化”或者“变迁”虽说充满新奇,可往往也会伴随着令人难以克服的阵痛。这种阵痛终将会变成“慢性病”。久而久之,它变得不再会让人无法忍受,更不可能会到要命的程度。它赋予人们精神世界挥之不去的“隐痛”会随着人的生命永久持续下去。有时候我在想,这种附带永恒性质的隐痛才应该是一种“美好”才对。

对于有朝一日终将离开这栋承载着许多人重要时光和情感的洋房,我是早有预感的。我相信,我的亲人们或多或少也是如此,只不过未到那一天之前,没人会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除了那一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某种程度上也能掌握家人命运的女主人。

在一个春日即将藏起的那带着花草香味的尾巴的夜晚,我们所有人都如同往日一样围坐在餐桌前。母亲爱发牢骚的习惯自然没有变,父亲和舅舅则也始终佯装耐心地听着她的闲言碎语。带着老花眼镜的外公坐在餐桌的边角,此时正捧着一本名为《中国京剧》的杂志精心阅读着,即便母亲的嗓门多高也不会抬头看她一眼,仿佛杂志中的文字是他美味的晚餐前菜。然而,这般重复的场景随着外婆的入座迎来了实质上的改变。

“我要宣布个事儿。”外婆仍旧用那浓重的京腔说话,仿佛即将开展对全家人的训诫。所有人都放下了刚拿起的碗筷,尤其是平日里并不对她有丝毫畏惧的外公也配合着将杂志放在了身边空着的板凳上。

“京剧院的领导同志们找我谈了一上午的话,说到了家庭的环境、成分还有存款这一系列的问题,”外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他们正征求我的意见,说是在衡山路与宝庆路相邻的地方有一幢刚建设好的公寓。”

所有人其实都瞬间明白了外婆的意思,而大部分的人包括我都知道此刻保持沉默静听才是最好的选择,唯独我的母亲没有任何城府。她的眼神瞬间放出了闪烁的光亮,盯着外婆直直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要搬家啦。”

外婆对母亲口无遮拦地习惯一直都是厌恶至极的,面对着母亲毫不委婉地询问自然也露出了不悦的颜色。可能她觉得实在也没有任何理由驳斥母亲,因此转而调整了自己的心境。

“基本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似乎也很急,说完之后,下午就带着我去看房子了。我明白,他们主要是担心被别人买走,这份心意非常值得我感谢。”外婆苦笑着回答道。

“这有啥呀!”母亲似乎是有意打破某种平和的氛围,直接戳到了外婆最不愿想的问题,“您都为了上京院服务了这么多年啦。不仅仅是自己演出,还要培养那么多的老师和学生,他们有所表示也是应该的嘛。”

“快给我闭上嘴。”外婆终究还是被母亲激怒了:“京剧是我的事业,为了它奉献是我的本职工作,如果去想这种问题实在太不应该了。”外婆就是这种毕生将狷介深入骨髓的艺术者。此刻当父亲严肃并略带凶狠地指了指母亲,她这才停下自己那与外婆毫无意义地争论。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明白,外婆话虽这么说,确实也是这么想。但她还没有达到丝毫不会为了家人考虑地程度,更何况外婆话语中的那名为“文艺之家”的公寓实则为很多上海文艺界的名人提供了环境的居所,尤其是另一位京剧名家、外婆的师弟尚先生近来也响应京剧院的号召乔迁至此。因此仅从所谓“文化氛围”的角度来说,外婆都有充足的理由带着我们前往一个更优渥的环境。

“确实,这里的条件是差了一些。”离开餐桌前,外婆最后扔下了这么一句明确标志着未来走向的话。

唯独是这句话让我产生了淡淡的悒郁。我确实是笨拙、不谙世事、对人世间所有“现实”的东西都缺乏敏感性的孩子,我对于“条件”这种说法尚无任何概念。也许,在大人们的世界里,居住在空间更加宽敞、灯火更加摧残、设施更加齐全、邻里更加独立的环境中才算是更好的条件。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来说,那些带着悠长的,些许灰尘甚至有些黄赭色的片段才是最为珍贵的东西。在这些片段里,隐约会出现台湾母女刷白的面容、墙角里边已经空置许久的饼干盒子、花园中无人推动但自行摇摆的秋千、铁笼子里虎视眈眈的猫咪,当然每一张胶片都有一个朦胧面容作为衬托。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庞。

夏日到了。每当东方微微发白,我总是被花园中传来的阵阵蝉鸣徐缓地唤醒。在太阳彻底升起之后,不甘示弱的鸟啭与持续不断的蝉鸣声争奇斗艳。地板上的取暖机被蚊香片所取代,阵阵熏香般的气味与沙发边的观音像给这个空间营造了静谧祥和的氛围。似乎一切都在自然地状态下有序推进着,而唯一能够让我感觉到担忧的,是离开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在客厅中,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已被塞进了土黄色纸板箱和红褐色包裹里,其中的一些如山一般堆满了墙角,而另一部分则已由父亲和舅舅联系并委托搬家公司提前移去了“文艺之家”。那静静蹲坐在一边的折叠沙发已经隐隐黏着岁月点缀其上的花纹各异的霉斑。老旧的玻璃书柜再也没有机会与书相伴,仅有几个我不会再去触碰的玩具弃置在内,从玻璃上反照而出自己的脸正被一层积灰朦胧着倒影。这些将退出人生舞台的家具正在无言地表达着对即将遗弃他们的人之不舍,至少我能够感觉得到,就像我始终能够听到洋房的呼吸声一般。

我知道,在这我即将永远离开的楼里,我唯一能够剩下的、某一件我自认为是责任的事情,就是勇于面对与自己最不愿离别的那个人告别,至少我应向她主动提出这件事。但刻在骨髓深处的懦弱始终让我畏畏不前,以至对于离别之词,想着想着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然而,世界的运转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情感所滞步。我不能称之为是一种无情,但对于无奈的人们来说,世界有时候确实没有给许多人喘息的机会。

取我而代之,我的亲人们正开展着挨家挨户告知着邻里搬迁决定的活动。母亲是最积极的,总觉得能够入住“文艺之家”是一件让全家人脸上贴金的事情,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因此整个楼里这几天都不断地传来她跑来跳去的“咚咚”声。有时我觉得她简直就像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小孩,抑或是“小孩”这个词本身就不分年龄。也只有耐心超人的父亲能够接受她的性格。

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只是假装保持着往日的学习生活,放学后写作业、看电视亦或练琴。但我的内心却完全没有往日的心情。由于需要帮助搬迁,双亲近日为了方便也暂居这里。

每晚就寝前母亲总是躺在我的床边,告诉大家今天去邻居家中串门的经历。我了解到,阁楼“老曹”对我们最不舍,他试图将自己的一株养殖了近十多年的五针松送给外婆,不过自然是遭到了婉拒。楼上的台湾母女保持着昔日冷漠,但也还是破例地露出笑脸接待了母亲地问候。二楼客厅隔壁的李家,他们家的老母亲近日病情病危,除了小女儿之外,全家人都正在医院中陪伴着也许正在面临人生最终时光的老人。据母亲说,他们的小女儿是强忍着眼泪向母亲送上了乔迁祝福。这些零碎的事件,母亲倒也并不是一次性全盘向我们脱出,而是在一晚一晚的闲聊里逐渐带出来的。她越是没有讲到雪莉家,我放松伴随着失落的情绪就愈发动荡起伏。最后,我干脆说服自己,不再去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我只是带着些许无奈,将自己全权委托给时间,静候那一日的到来。

那个夏日的傍晚终于刮起了阵阵凉风,拂面而过的清爽是自然赋予炎热中的人们最好的礼物。洋房前的水门汀地板上随处妆点的几只已完成使命的夏蝉,而更多的蝉鸣声也不断地从周围枇杷树和梧桐树间荡荡飘过,树杈间零零星星的光是夕阳含羞的面容,它的姿态并不输给夜空里浩瀚的繁星。

然而,此刻我的眼前并无别人,我的精神世界中也并不存在任何其他的事物。仿佛整个洋房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世界中就只有雪莉和我,唯独残阳和微风还提醒着我们自然的存在。

我持续着自己的胆怯,不敢直视她的脸庞,也许是我害怕看见雪莉的愁容让自己于心不忍,其实更可能的事实,是我担心她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忧愁才对。然而随着夕阳逐渐落下,夜空暗如磨砂,让雪莉的脸庞和表情变得越来越看不透了。

“什么时候走?”她终于打破沉默,询问我的语气中有些微的震颤。

“估计也就这两天了吧。”

“哎,这么急啊。”雪莉的这一生叹息充满了无奈,是一种令人心疼的无奈,有能够有让人为止惋惜的魔力。

可能雪莉与我们家的关系相对于其他邻居较为疏远,因此母亲选择最后一个通知他们。

我能够感觉出她是在意的,这种感觉并不唯独从她的话语和神态,而是一种超越了感知和官能的东西发挥着隐秘的作用。

“没办法呢,家具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大部分都已经送过去了,下周、不、最晚下下周我们就要搬了。”我环顾左右,发现此刻微风已止,蝉鸣息声,偶尔从刘医生家的方向还能传出一两声微弱的猫叫。

“这个你拿着吧。”她突然穷尽着浑身力气,将一个礼物盒塞到了我的手上。这种用力如此卓绝,仿佛有某种永别的意味隐含其中,然而此时周遭黯淡,我看不清她给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我接过了她递给我的物品,还没来及的对她说出并无任何意义的答谢之词,雪莉已经转身离去。我仅仅是拿着礼物原地伫立在自己那稀薄的影子边,畏惧阻止了我上前追她的脚步。

如果我此时就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会无动于衷吗?

回家后,我将自己写字台上的文具和书籍一清而空并打开亮白色光照的台灯。雪莉给我的礼物盒是用粉红色碎花包装纸所包裹着的,这样的纸张仅仅从颜色上看就充满了温度,就好像我与她步行在衡山路上她牵着我的手所传递给我的感觉。我扯开红色绳子的时候充满了小心,生怕被总是粗糙行事的自己弄断。

母亲碰巧在整理家务的途中路过了我,并弹出脑袋,仿佛要趁我不注意偷偷看我究竟在用专一的劲头把玩着什么,而当我发现了母亲在我身后窥觑的身姿时,我赶紧将礼物盒藏到自己怀中,生怕被她发现一角一线。

面对我幼稚至极的举动,母亲发出了轻蔑的声音灰溜溜离开了。

棱角方正的礼物盒中,是几盒流行歌曲的磁带。磁带盒是用透明的塑料制成的,盒面已呈现出许多不仔细看则难以分辨的划痕,它们必然出自时间。而紧贴着磁带表面的纸张上印刻着几个当红偶像的照片。这分明就是那日我与雪莉玩猜歌迷游戏时所播放的那几首歌。

我将封面为《恋曲1990》的磁带放入了录音机中,并用微弱到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播放着。潺潺的、如溪流一般的歌声趟过我的耳边,宛如雪莉抱着我包粽子时爱抚我耳根的柔声。礼物盒里还有一封信,纯白的信封上亲手画着着只有雪莉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才会喜欢的图案。我同样怀着战兢的心情将信纸去除,却发现这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亮亮,今后请多保重,要记得来看我。”

我收起信和磁带后,发现当下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关上了录音机并走到了窗台边,整个空间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脚步声仿佛是这个世上还有生命存在的证明。此刻有些许白色的光正从窗沿委婉地播撒进来。这光也许出自空中的明月和星辰,当然也可能是客厅天花板的顶灯照射在玻璃上所反射出的倒影。

而我则始终感觉,这光是很久以后的某一天,雪莉想起我时不经意间滚落而下的眼泪。

(后记)

外公离开我们了之后,外婆的性格变得柔软了许多。如果说这种转变能够称得上的翻天覆地,那再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仍有源源不断的伶界后辈想要来探望她,而她对于曾经所习惯的一切活动基本都婉言谢绝,而与家人、我们,仅仅是坐在客厅里闲聊一个下午,对于她来说就是最满意的事情。这位为了艺术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终究还是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也许存在着一种比艺术更为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转变是令人欣慰的。因此我们一家人不论是在经营着什么事业、还是地处国家的哪个角落,只要这位家中唯一仅剩的老人对我们有哪怕一刻的需求,我们都会瞬时放下一切手头上的事情来到外婆已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那所名为“文艺之家”的公寓。

我工作的地点是临近徐汇的卢湾,因此我很方便地能够搭乘地铁来探望外婆。当然老人也维持着几十年不会变的习惯,只要听说我登门造访的消息,她永远会提前安排佣人为我做一整张桌子都快摆放不下的菜肴,尽管未必每一道菜都是我喜欢的。

小春日和的一天,由于工作地的联谊活动并没有很成功的进行,我提得以提早退勤而随意地步行在久违地衡山路上。当我走出地铁口地时候,我发现这一片地带基本在近几年中彻底翻新。

临近高安路这一边酒吧的房子已被市政府所征用,如今成为了徐汇区公证处的办公点。当然挨着乌鲁木齐路的那一头仍然开放着招牌与特色各异的夜生活场所,唯一似乎是能够维持年代风貌的是马路对面仍然营业着的欧登保龄球馆。我走着、思考着并不自觉地回忆着,因此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已经蹀躞到了门牌号码为衡山路XX号的洋房门口,我这才意识到这么过了多年,我竟是第一次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这我曾经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

然而,人一生中的某一两种习惯,并不会随着时光褪色。站在这里,我竟潜意识地朝着这栋楼东南的哪个方向望去。然而曾经那位少女朝着上学的我挥手的门口,如今正被纸质的封条紧紧地闭塞着。封条上的字样已破损到经完全无法分辨,想必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迹遗留了。

回忆起来,曾有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张姨一个人在家门口晾衣服,而我不知为何竟没有朝她打招呼。

其实不仅是这间屋子,在我面前的这一整栋洋房都被施工的梯架所环绕着,而一群不知是工程师还是施工者的,带着红色头盔的人正团团围在在铁门口商量着什么。

“这边在改建,最好不要靠近。”其中的一位对想要进去的我如此说道。

“我以前住在这儿,就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

看得出他仍然试图阻止执意闯入的我,但此时他却因故被工友喊去了一边而匆匆跑到了“日初”原来的位置。“日初”的那座小屋子只剩下了一堆碎石和搅拌机的堆砌物,很明显它是最近才被拆除的。舅舅并没有失业,当面搬家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刻字社搬迁到了不远处的长乐路附近。

随我我渐渐步行深入,我发现在简陋粗糙的建筑框架下,近乎曾经每一户人家的门都被贴上了封条,而原来的红砖绿瓦实在被掩藏地难以看清,二楼前的平台也早已被深绿色的青苔所爬满。这座洋房仿佛像是挂满了泪痕的老人,层峦不断地皱纹正随着一声声榔头和铁锹地敲击声逐日递增。

然而事实上,只有人会分离和老去,它却会在这些灰尘和土块的洗礼后重获新生。

花园中已不见了愈动愈静的秋千,承载着盆景的铁架上失去了本该属于它的松柏,却而代之的是仅仅缠绕着它的爬山虎,同样在面对这花园的这一面,爬山虎的藤曼也贪婪的覆盖着洋房的外墙。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但就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迟钝地发现:

我正被花园中如麦浪一般的狗尾巴草所拥抱着,它们模仿着人的姿态,近乎是要拽住我的衣袖,提醒我还有未了地夙愿。而悄悄躲藏在这些狗尾巴草之间的,仍旧是洒满了春意世界的三色堇和报春花。它们就像拥有人的灵魂,正随着温柔的春风,朝着我的方向徐徐地、徐徐地伸出宛若少女的双手。而这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风中,我闻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雪莉。

你不仅会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更将坚韧并永恒地扎根在这片怒放着生命的花海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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