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坏脾气,在最近几年才有的。
年轻时候的母亲,出了名的好脾气。孩子犯错了,轻言细语地教育,从来不打骂;丈夫喝酒了,最多唠叨几句,从来不发脾气;对长辈更是礼数周到。
但近几年,母亲的脾气渐渐变坏了。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父亲。老迈的父亲是个脑梗病人,反应迟钝,行动笨拙,洗澡上厕所都需要母亲帮忙。母亲板着脸,大声指挥父亲,一旦他没配合好,开口便是一通训斥。父亲常常被突出其来的训斥搞得不知所措。
那天,母亲借着阳台露进来的天光,给父亲剪脚指甲。父亲坐在沙发上,神情老老实实,姿势端端正正,像一个认真向学的小学生。母亲低着头,左手捉住父亲的脚趾,右手费力地修剪着指甲。母亲个子很矮,岁数大了长了些肉,脸上和手上都长出了老年斑,她低头时,颈后的富贵包尤其显眼。
母亲的眼睛也不好用了,看细微的东西很吃力。
“哎哟,剪着我的肉了。”父亲突地叫唤起来,同时把脚往后缩。
“瞎叫唤什么?”母亲丢开手,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把指甲刀重重地摔在茶几上。
“戴老花镜嘛。”我赶紧上来打圆场。
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戴什么眼镜?我一辈子没戴过眼镜。”她又冲着父亲嚷道,“有本事自己剪!”
父亲不吭气,仿佛聋了。
我拾起指甲刀,继续母亲刚才的活。
剪了两剪,我便停了——指甲刀太不好用了。
我默默地换了一套全新的指甲刀,从此以后,包下了给父亲修剪指甲的任务。
我劝父母不要太省,告诉母亲:不要吃太素,要多摄入蛋白质。
母亲很听话,第二天就去市场买了猪肉,用来炖萝卜汤吃。她还特地打电话给我说:汤炖得很香,父亲很喜欢吃,吃了两大碗呢!
没高兴多久,事情就坏了——父亲肠胃不好,吃了油汤拉肚子。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母亲正在训斥父亲。
“你看你,一下午就拉了三次,我就给你洗了三次。”
父亲坐在马桶上,下面只穿着一条内裤,两条干瘪的腿赤裸着。他垂着眼睛,脸上写着畏惧,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父亲提高了音量:“我要出来。”
母亲冷着脸,故意不过去搀他。父亲可怜巴巴地扶着卫生间的门框,几番试探,想要走出来。
“你怎么这么笨!?”母亲看父亲舞了几次,吓得不轻,方才过去,搀了他回卧室。
“帮我穿长裤。”父亲低低地哀求。
母亲又是一通大声的数落。
做儿女的看着难堪,背后劝母亲,父亲是病人,少对他发脾气。
母亲怒气更甚:“我照顾你外婆,照顾你奶奶,现在老了还照顾你爸爸,我就是个伺候人的命。”
我待再要劝,母亲便两眼含泪:“你们每个人都说,只有我一个人在做。你想累死我吗?有本事你们来照顾!”她的神情由暴躁变为悲伤,最后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我体味到母亲的无助和悲凉,亦流下泪来。
这时候,父亲的训斥劈头盖脸地来了:“你好大的胆子,把你妈气哭了!马上道歉!”
母亲抹着泪,扭过身去,压根就不想接受任何歉意。
父亲嘴唇颤抖:“都怪我,都怪我。”
母亲的坏脾气也会撒向我。
老家的土墙屋子成了危房,必须拆掉重新修。听说要重新修老房子,母亲非常开心,急切地想要把房子修成,每天都问我怎么办?
“你想修成什么样子的?”我问她。
母亲两手一摊:“我没有钱,修不修随便你。”
“修,要修。”我连连应着,“先要想好修成什么样子,才能开工。”
我开着车,载着母亲回老家去现场查看。
“想修成什么样式?主要看您的意见。我们以后回去住得少?”
母亲本来靠在靠背上,惬意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听这话,立刻坐直了身子,像一只竖起毛的公鸡:“你们不回来住?”
“是啊,我们回来得少。”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这副样子。
“你是怨修房子花你们的钱了?”母亲盯着我不放。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别以为我老了,听不懂你的话。”母亲双手抓住我的椅背,身子极力向前倾,似乎想让我停下车来,把事情说清楚。
房子开工了,母亲每天一个电话追着我打。
“房子的基脚安好了,你为什么不回去看?”
“妈,我在上班呢。”我回。
“哼,你姐夫每天都回去看,你就知道你两个不上心。”
“妈,我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上班呢!回来得坐高铁。”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两个心里不乐意修这个房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急辩解。
“不要狡辩。”妈妈气哼哼地掐断了电话。
母亲老了,没有更多的精力料事家务、照顾家人了。琐碎杂务令她体力透支,精力交瘁。母亲老了,老得不自信。她舍不得老家,又生怕花多了钱,惹得孩子们讨厌。她冲我发完脾气的第二天,必然找理由给我打电话,小心翼翼地刺探我的情绪。
从前那个温柔贤惠、眼含星光的母亲,如何变得这样暴躁而卑微啊?岁月啊,你是多么无情!母亲啊,你走在暮年的路上,该是多么害怕!放下电话,我伏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