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婚以后，关于家务，我跟沈延进行了明确的分工。比如，我做饭，他刷碗；我洗衣服，他拖地。刚开始，沈延坚持得还不错，但是没过三个月我就发现这全都成了我的活儿：他把地拖得比泥鳅都滑，我每走两步就得劈个叉。所以我只好接过了这个工作。至于刷碗呢，他就跟哪吒闹海一样，折腾得满厨房都是水，不是锅摔了，就是盘子碎了，所以才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家的盘子已经全军覆没。

一个周末，我发现家里只剩下了两只带着缺口的碗。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一人端着一只破碗，吸溜着喝粥。我看他穿着破洞牛仔裤，再看我自己，头发像是刚干完爆破回来的。

我说，咱俩再一人配一根竹竿，完全可以到大街上去要饭了。

沈延两手一摊，一脸无奈，说，这不能怪我，都是那些盘子不听话，太滑了，我根本就拿不住。

我说，那以后你做饭，我来刷碗。

然后之后的一星期，我的耳朵简直被他的嚎叫声折磨得死去活来。

一天我下班回来，一进门，只见整个家里烟雾缭绕，宛如仙境。沈延的身影在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他见我来了，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再次响起。

我说，咱家是住了一只猩猩吗？

我刚想坐下歇一会儿，沈延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他拿着铲子像被追杀的兔子一样窜了出来。

我说，您是被鬼附身了吗？

他扔掉铲子，惊恐地一把抱住我，说，那条鲤鱼……它，它……又活了！

我推开他，捡起铲子，先去厨房把煤气灶关掉，然后把那只已经死透的鱼从地上捞起来。

他站在我身边，说，真的，你相信我，它刚才真的活了。

我说，我相信你，你坐下慢慢说。

他喝了口水，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口，说，他下午在市场的时候已经让师傅把鲤鱼宰好了，他回家也清洗干净了。但是刚才他刚把鱼扔到锅里，它就猛地跳了出来，一下子蹦到了他的脸上，鱼嘴甚至照着他的脸嘬了一口。

真的，你看我的脸上还有鱼嘴印儿呢。他指给我看，接着又表演起鲤鱼飞出来的样子。

真的太可怕了，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他说。

我叉着胳膊，冷眼看着他拙劣的表演，心里浮现出四个字：呵呵，男人。

这个幼稚的男人，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这些小伎俩是我二十年前就已经玩剩下的。

2.

幼时，在我牙还没长全的时候我就知道，要是你不想干什么活儿的话，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把这个活儿做得非常烂，烂到让人惊为天人的地步。然后不出两回，这个活儿基本上就与你无缘了。我这样的办法在我爸妈那里屡试不爽。

比如有一次我爸让我去打扫院子，我不想干，就想了一个办法，我把鹅的食盆端到狗那里，然后把狗的食盆端到鸡窝那里。重点是这一切都是在它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效果非常显著。

不到一分钟，院子里就开始了鸡鹅狗大战。鹅开始撵狗，狗一边躲避鹅的攻击，一边去追鸡，鸡望着凶神恶煞的鹅和疯跑的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嘎嘎叫着四处扑腾乱飞。

然后我拿着大扫帚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地上来回划拉。

然后，我爸妈闻声出来了，他们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我爸看着漫天飞舞的鸡毛和鹅嘴里的狗毛，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默默走过来，把我头上沾的鸡毛拂去，然后另一只手夺过我的扫帚。

从此以后我爸就再也没让我打扫过院子。

我妈呢，有一次让我跟她一起缝被子，这个更容易，我故意把针脚缝得比走路的步子还要大。只此一回，我妈就再也不让我干了。每次我装作好心要帮她的时候，她就赶紧摆手，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然后放心大胆地窜出去玩了。

不得不说，沈延到现在才学会这个招数，至少比我的发现要晚了二十年。这样想来，他怎么可能斗得过我呢。他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像，其实我早在他第一次偷偷往油壶里掺水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说，没事儿，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饭的，我来教你。油会溅出来，鱼会飞出来，是因为它们知道你是新人，所以绝对不会甘心让你这么个新手蛋子给治服气的。我告诉你个办法，它们不是到处乱蹦跶吗？直接一个锅盖把它们扣死。他们一下子身处黑暗，会吓蒙了的，就会老老实实呆在锅里了。

他说，明白了。

然后我趁着他没在的时候把油换了，然后我把锅刷干净，放在煤气上烤得比沙漠里的土都要干。

等到沈延再做饭的时候，油和菜都果然再也没有飞溅出来。

他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你真厉害。

我说，不用谢。

然后，吃饭的时候，我发现炖的土豆居然是硬的，咬一口，它的味道跟生土豆也毫无二致。

我说，你确定刚才开火了吗？

他说，开了啊，我至少炖了20分钟呢，是它自己不肯熟，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是怎么做的，再示范一遍给我看看。

他把土豆倒回锅里，搅拌一下，盖上锅盖。刚盖上就又拿起来，搅拌了两下，接着又盖上，如此反反复复。

我说，你老掀锅盖干啥，让它们自己多待一会儿不行吗？

他说，我看看熟了没，别糊了。

我说，你这样折腾，它们一辈子也熟不了。不要不停地打开锅盖看，你一直盯着它们，它们就会很骄傲，是绝对不肯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你越紧盯着他们，他们就越跟你对着干。这时你需要做的就是不要理会它们。你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样反而会引起它们的注意。

还有就是另一个炉灶也要开着煮菜。然后你故意对着另一边炉灶上的菜说，乖乖，你们这么快就熟了啊。这时它们听见了就会想，我们怎么能输给旁边的菜？来，大家加把劲儿，快点熟。这样它们很快就会变软，变熟，而且更好吃。话说谁不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呢？

这个道理就跟我们工作一样，有竞争对手的存在，你是不是裤腰带掉了，双手提着裤子也要接着跑，生怕被别人甩在后面？

他愣住了，说，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

3.

第三次，我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糊味儿。我冲进厨房，打开锅盖，见一锅菜黑乎乎地粘在锅底，比黑无常的脸还要黑。

沈延从屋里冲出来，说，怎么这么快就熟了啊，我刚进屋里一分钟，真的。

我拿着铲子要把菜铲出来，结果差点儿把锅捅了个窟窿。

我用筷子夹起一根漆黑的蒜薹，让沈延尝一口。他说，肯定是又苦又难吃啊，而且烧糊了的菜是有毒的，会有致癌的风险。

我说，这个你倒是知道得挺清楚。

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就是按照你教的方法做的，我不理它们，对它们不在意，然后它们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可不能赖我。

我说，我是让你装作不在意，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你不知道吗，天下万物谁不享受被人在意的感觉呢？

你撂爪就忘了，但它们呢，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可不可怜？你可不可恨？

他说，我怎么可恨了？

我说，比如说，你撩拨了一个美好的姑娘，人家对你动心了，你转脸就把人家给忘了，那姑娘会不会怨你，恨你，甚至想弄死你？做菜也是一样的道理，你把人家弄到了自己锅里，然后又把人家抛弃了，让人家一直置身于黑暗和煎熬之中，这样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

他说，然后呢？

我说，然后它们就黑化了啊。我告诉你，这时的它们已经不是当初青葱单纯的蒜薹了，它们会告诉你，刚入锅的蒜薹已经死了，如今的它们是钮祜禄氏 · 蒜薹。

沈延估计被我一番慷慨正义之词震住了，他张着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接着说，所以人得有敬畏之心，不要随意欺负任何一个生命。

沈延擦擦脸上的汗，哆嗦着说，炒个菜怎么还扯到《甄嬛传》上去了？

我说，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呀。

他说，那既然要保持敬畏之心，干脆就不要吃它们了，这样不是更敬畏生命吗？

我说，我真怀疑你生物是怎么学的。有句话说，人生于尘土，终将归于尘土。这些植物和动物让我们存活下来也不是没有条件的。等我们死了，化为尘土，就是它们的养料，也可以滋养它们的后代，让它们繁衍下去，这叫互帮互助。

他说，好吧，虽然我说不过你，但我表示大受震撼。

我说，那你还有问题吗？

他摇摇头，说，再也不会有问题了。

就这样，沈延彻底学会了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