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村的二壤生得壮实，一人能吃六个馒头三碗饭，上山下水，插秧盖房，无所不能。
人人都说哪家姑娘要是嫁给了二壤，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二壤就是村里婆娘饭后的谈资，走在哪里都有小姑娘巴巴的看着，他心里乐极了。
他想啊，自己以后要盖个大房子，比村长的房子还大。要娶个漂亮媳妇，比隔村小梅还漂亮。养个大胖小子一定比他还能干。
他觉得呀，这日子简直太美了。想着想着，就来到平日里搬砖的工地了。
这工地的工作是隔村的村长介绍的。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拿的工资也比别人多，介绍二壤去，倍有面子。
当然，村长还想把他的女儿喜惠嫁给二壤。二壤觉得喜惠长得瘦，屁股小，生不出大胖儿子，就一直没回应。
这天太阳有点毒，二壤的眼睛里都进了汗水，涩得他难受。只好单手抗砖，用空出来的手揉眼睛。
他听到有人叫他，他也没管，直想把眼睛擦明亮了。
从头顶砸下来的钢筋水泥，瞬间击溃了二壤。但是躲闪不及，下半身被压时他分明听到了骨头的脆响。
他完了，二壤昏迷之前这样想。
二壤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獠牙怪兽追着他，他拼命的跑啊跑，眼看就要回了家，被门口的石头绊了一跤。
怪兽也狠毒，一下就咬掉了他的两条小腿，梦里疼得他直打滚。
突然一女声响起来，她说：二壤呀二壤，你再不醒，我就要嫁人了。
二壤想问一句，管我什么事呀？
也奇怪，他一挣扎，就醒了。迷糊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掀开被褥，下床喝口水。
但是，他的腿呢？
二壤吓得哭了起来，一定是那畜生，生生夺了他的活路。
二壤的老娘闻声赶来，看到自己的儿子瘫坐在地上，也哭了：我儿啊，命苦啊。
二壤还是村里婆娘的谈资，不过是从万人迷变成万人厌。
人人都说现在的二壤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砸东西。二壤家没几样好什物了，都被他砸个稀烂。
二壤也不能吃了，瘦成皮包骨啦。不能下地干活，不能挣钱，哪家小姑娘会看上哟。
以前的二壤跟现在的二壤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是喜惠不这么认为啊，她看着二壤的眉眼，一样欢喜得不得了。
二壤瘦了，变得菱角分明。许久未出房门，竟养得白嫩起来。一双眼睛里尽是枯萎之色，神态也有些恍惚。
看过的人都说，二壤如今确是女娇娥之态，怕是身下那话什已经坏了。每日坐在门口瞧着田地，不能干活作何用？
喜惠不管那些，照常每天给二壤送个鸡蛋。二壤看不得别人施舍，总是言语犀利，乱砸一气。
喜惠有一回被惹恼了，一把拽住了二壤的裤腿，流着泪说：你再这样，我就嫁人了。
二壤似是愣住，梦里叫喊的……
你说什么？二壤看向她。
二壤自截肢以来，第一次正眼瞧着她。那黝黑的，带点亮光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一潭水。
喜惠也是惊喜得直抖，她说：养好身体，娶我可好？
二壤没说话，没同意也没拒绝。
喜惠壮着胆子：我瞧着你欢喜，你瞧我怎样？
二壤突然笑了，轻哼似的。
接二壤去村长家的大房子，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二壤心想，他这个倒插门的残女婿这么拖累，不知喜惠能忍多久。
二壤想报复，把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全都报复在喜惠身上。他的疼和苦，全都想给喜惠 尝尝。
他说不出喜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发泄。管他什么王喜惠陈喜惠，他看着都一样厌烦。
结婚以后，喜惠给二壤买了个轮椅，让他想去哪就去哪。还把存折一并给了二壤。她说，男人都是应该掌钱的。
二壤可不这么领情。
喜惠下地干活，二壤就去麻将场玩乐。喜惠洗衣裳，二壤就故意摔倒蹭一身泥。喜惠烧饭炒菜，二壤就嫌辣说咸。喜惠睡觉，二壤就唱歌扰她……
二壤从不内疚，喜惠也从不气。
喜惠对谁都横眉竖眼，霸道得很，却唯对二壤好脾气。
喜惠谈及二壤，总说：二壤像个大孩子一样，不跟他一般见识，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
说罢还要跺个脚，装生气。只是眉眼都是笑意，任谁都是不会信的。
二壤以为，他这样折腾，喜惠迟早会厌烦。厌烦就会不要他，就会……嫁人去了。
嫁给能干活能吃大碗饭的人，嫁给有大房子的人。那个男人还不能好吃懒做，要对喜惠好，还要和喜惠生个大胖小子……
二壤越想越气，气得想砸东西！
正好喜惠笑眯眯的回了家，手里捏着卖稻子换来的几十块钱。
二壤骂道：和哪个男人出去鬼混了？这么晚回来，要饿死我不成？
说着顺手拿了脸盆砸过去。
二壤到底还是个男人，一脸盆下去，喜惠的头都敲烂了。
血顺着喜惠的眼角淌到她嘴里——喜惠懵了。她想不通为什么二壤会突然打她。
天旋地转之后，喜惠倒在了地上。她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红。还看见了二壤粗红的脖子和野兽一样的眼睛。
晕倒之前喜惠大骂了一声，畜生！
二壤看见喜惠枕了一大片红，吓得从轮椅上瘫坐在地。
他完了，二壤想。
喜惠被村长带走了，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二壤看着那协议，一夜未眠。
二壤想，喜惠终于还是要嫁人了。他这个破烂身子，确实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于是二壤搬回了大树村，还了存折还了轮椅。就是还不了，喜惠的情。
走时他一袭红衣，骑在马背上，村里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的残躯被红袍遮着，倒也挺拔俊秀。
回时趁着月高无人，老父亲佝偻着身子，差点没背动。
二壤趴在老父亲颤巍的肩膀上，红着眼眶不发一言。
老父亲问道：我儿，你这是何苦？
二壤呆呆地望着月，不想说话，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不知喜惠会不会恨他。
二壤从前觉得两个村的距离不远，大步一跨，几分钟就到了。今日被老父亲背着走，好像有几百公里远。
村里外很快知道二壤被弃，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二壤听到后不砸东西也不骂，整日望着喜惠住着的方向，看不出喜悲。
约莫有月余，喜惠风风火火地闯进二壤的家，把手里拿的离婚协议撕个粉碎。
二壤，你要是还有点男人气概，就接我回家。不然，我就一直赖在婆婆家，赖到你烦为止！
喜惠瞪着二壤，龇着牙，掐着腰堵在门口。就算喜惠瘦小，生气起来气势也是大得很。
二壤看着自家婆娘耍威风，忽的笑了，大笑不止。一把拽她坐进自己怀里，抱得紧紧的，生怕喜惠跑了。
我们生个大胖小子吧。不不，小丫头也可以呀。二壤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喜惠红了脸，捶着他，娇嗔道：畜生！
二壤又笑。
是啊，瘸腿有什么好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