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瑜伽会馆时,又遇到这个会馆的创始人。她穿着白色丝绸印花的袍子,一件精致的白色及膝短裤,小腿匀称白净。一双白色带黑跟的坡跟凉鞋。头发编成两个辫子,搭在胸前。见到我,微笑点头。其实任何时候只要是和她有目光接触,她都是微笑的。我上过她自己带班的舞蹈课,舞姿优美灵动。然而,她已经六十岁了。
她的存在,唤醒我对所有美好存在的回忆。从小是对美有敏感之心的人。在那张我已经丢失的小学三年级照片上,我清晰记得,只有我是头戴一朵红花的。而那朵红花,并非是大人买给我或者送给我的,是我自己买自己戴在头上的。小小的我,并不需要别人帮助或者认可,自己已经有了对美的认知和追求。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安静的丑小鸭。心里极度的自卑让我非常胆怯。有一次因为作业做得不好,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写作业。另一个老师看到我,对我的老师说,这孩子长得很好看的啊。我的老师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笨得就像木头一样。
于是我越发向木头发展而去。在学校很少说话,默默观察那些被老师宠爱的孩子。
有一个女孩子叫孟繁华。我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对这个名字也印象深刻。因为我会想到繁华一梦这个词,而且很多次,我想把这个名字写到小说中。她是老师指定的中队队长,胳膊上戴着两道杠的布章,经常拿着教鞭,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维持课堂纪律。她家庭条件很好,是被老师宠爱被同学羡慕妒忌的女孩子。在我们当时都排队上学放学家长从来不担心不理会不去接送的孩子堆里,她是经常被小轿车接送上学的。然而我也记得,她留着刘海,整齐的学生头在低头写字时倾泻下来盖住她红扑扑的小脸,抬起头时又顺贴地垂到耳后。她还经常头戴一个红色的发卡,发卡上别着一只花。
初中时有个同学叫群。她留一个男孩子式样的短头发,平常穿着也很中性。有一年夏天,她穿了一件红色带白色大花的连衣裙。那种连衣裙在那年是非常流行的款式:微立领,长袖,裙摆长度及脚踝,前排的扣子从颈下一直延续到膝盖以下。腰间有条带子系在腰后,把少女腰肢的美好完全展现。她本来有点苍白的脸被那件连衣裙衬得露出微微的红晕。她穿着那件连衣裙把全班同学的注意力吸引。上课,下课,我的目光追随着她。她在操场和同学快步走路,把钥匙高高向上扔起,然后又仰头接住,那袭裙子就像一团彩霞随风飘动。她的眼睛,泛着清澈的光,偶尔扭头看一眼别处,帅气,安静,美好。
高中时有个同学叫婷。亭亭玉立的婷。这是我觉得最人如其名的一个名字。她是我们班唯一的舞蹈生,走路婀娜,仪态万方。做课间操时她总要站在最后,因为如果她在前面的话,所有的同学都会看她。她把课间操做得像舞蹈一样如风如画。我有幸和她同桌。她上课睡觉,老师让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脸上有睡觉时咯出的手印痕,因窘迫而变得更加绯红,非常可爱。后来听她们宿舍的人说,她有一次在深夜里哭。我听后默然无语,心想谁会忍心让这样美丽的女孩子难过。
还有另一个我从未知道名字的女孩子。我当时还在上初中,她在上高中。每次高中生上完早自习回家,正是我这个初中生往学校赶的时候。沿着学校外有一个很长的巷子。只要是骑着自行车的她出现在巷子里,我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和她擦肩而过后,我还要转过身,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巷子尽头。在冬天时,她编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放到胸前,戴一个西瓜毛线帽,粉红色的帽子把她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种粉红色的光芒里,让人看不真切,只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夏天时,她穿一件带有玫瑰红花朵图案的布衫,腰间微收,衬托出她修长纤细的腰肢。下身穿一件白色薄纱的长裙,走路袅袅娜娜,似乎在飘过来。她穿每一件衣服,都能穿的非常和谐,熨帖。似乎她与她的衣服是融为一体的,浑然天成。
高中时另一个同学,他让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可以把一件衣服穿出不同气息。这种气息可以是明媚的笑容,也可以是忧郁的眼神。他逃课几天后返回教室,快步超过前面的我,扭过头问我,班主任还没来吧?满脸的调皮和温暖。而那时,我并不知道在我们班还有他的存在。他站在秋日的阳光里,对着远远走来的我说,帮我把这报纸带回教室吧。然而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里等着让我把报纸捎回教室。只感觉到那时他穿的那件衣服已经有了浅浅的忧郁。又有一次,他上课时在我后面用手指碰了我一下,我似被电触,回过头,看到他迷雾茫茫的眼睛,似乎并不是在看我,而是穿过我,看到更加迷雾茫茫的未来。
后来,这些人,全像朴树在《那些花儿》里唱的,他们全都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记忆中存在的,是那些他们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花,和曾经的眼神。
安妮宝贝在《植物女子》里这样定义美好的女子:“我们对好看女子的定义是,她若走进人群之中,如同遗世独立,突兀的存在会让他人立时感觉空气发生变化。而普通人一走进人群,如同水滴汇入海洋,不见痕迹。这定义不免偏执,却很分明,并且和五官无关。”我深以为然,而且觉得这段评论不仅只适用于女子,对男子,也同样适用。
高三那年初冬的时候,我摘下一朵仍在怒放的月季花的红色花瓣,把它夹在笔记本里。还写下一句话,“红到深处就是冷。我喜欢那热烈到冷的花。”我的好朋友在我的花瓣下面写了一个字,“囚”。也许她是指我把那朵花瓣囚禁了,也许她是指我这种伤春悲秋的性格把自己禁锢起来,不得舒展。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不敢深问。因为自知过分敏感并不是一种讨喜的性格,也会因为被人看穿而觉得有种接近于羞耻的感觉。
如今隔着十几年的烟波去回忆这些,有些像是回忆前尘往事,竟然怀疑这些事情是否是发生过。有时会突发奇想,去重新找寻这些记忆中的人,看看他们现在什么样子。然而,如果真的找到,我想,那些美好的记忆也就不存在了。那只能是少年时遇到的美好,只能存在于少年时期。为了验证,我重新找到了那本夹着“初冬的月季花瓣”的笔记本。那个花瓣依然还在。那些少年的文字依然还在。只是那个好朋友写下的“囚”字我不敢再翻开花瓣去看,花瓣已经贴在纸张上,与那个字和纸融在一起了,如果翻开,必会把花瓣弄碎。
当我们渐渐老去,我相信很多人愿意用金钱,用他们任何的东西去换回少年时的一个照片,一个珍藏的花瓣,一段美好的回忆。而如果人在整个生命过程中都没有练就一颗惜物恋人的心,即使物质再丰盛,经历再丰富,那些珍贵的回忆也会随风飘散,再也无处觅踪迹。生命最终会留下什么?我想也只不过是这些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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