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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邻居家有位藏族老太太。记忆里她有着红红的脸庞,脸上布满岁月的风尘,她总是微笑的看着我,笑容慈祥。那张满脸堆笑的,沟壑纵横的眼角眉稍,在太阳下光芒闪烁。
那些日子,每个午后大人们上班以后,邻居老太太和我作为暂时留守在家的一老一小两个邻居,自然而然就陪伴在一起。
我也独爱同她玩耍。
我们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高原的阳光亮的刺眼,打在皮肤上,有种灼热的力量触进每一寸皮肤和毛孔。老太太不会讲汉语,我亦不会说藏语,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交流,唯一的联结,就是冲着对方傻笑,那笑容在空茫茫的天地下长成纷飞的翅膀,无需言语,已是拥抱。蓝天澄澈,阳光丰盛,好像时光也有了些欢愉的色彩。我拿来妈妈的口红和粉饼,给老太太擦粉画眉,再涂上艳丽的口红,这真是一个戏谑玩弄的过程。老太太总是不言不语的任我摆布,甚至是乖巧、温顺的样子,像个傻傻的孩子。画好一脸惨烈的妆,我咧着嘴满足的笑,她也冲着我笑,阳光下,我龇着满口白晃晃的牙齿,老太太咧着一嘴透风的洞口,笑的甚是明朗。我们的笑容长成了一朵向阳花,在高原上寂静生长。惨败的妆容在她苍老的脸上充满戏谑的无辜,而她始终对我微笑,她的笑容那样干净,全然不在乎我孩子气的顽皮和狎弄。
这样的沉默相伴不知过了有多久,好像日子并不很长。有一天我没有见到那位老太太,想是被邻居送回了乡下,只是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的沉默的、温和的、澄澈的时光。我的沉默的、微笑的、温暖的朋友。
多年后,在一段独处异乡的日子里,某一夜,走在江南潮湿的小巷。夜畔微雨,青石板的隙缝和墙角布满绿色青苔,远处传来隐隐歌声,那歌声想也已经疲惫,已是到了万家灯火的时候,我亦该归去,寻我的那盏灯火。脚步倒也不匆忙,夜色微凉,在小巷某一处拐角,遇到了一位卖茶的老太太。她独自坐在墙角,满头白发在夜色下显得清冷而孤独。当我经过时,她执着而热情的向我叫卖着她的茶叶,本是不需要买茶的,径直走开。却不知为什么,走了两步,忍不住回首,她起身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略显佝偻的身躯,道尽了无数沧桑。那个瞬间,竟有些潮湿了眼角。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缘由在心底蔓延开来。于是走回到她身旁,挑选了几种当地产的花茶,与她闲聊数语,离开时,竟有些不忍归去。她站在夜色渐浓中,那满头白发刺痛了我的眼,从此每每想起,总感苍茫。
某一天,与友人闲逛至傍晚,走进街边的快餐店,点了食物和饮品,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看到一位老太太推门而入。她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脚步显得蹒跚,走进繁华闹市区的这间快餐店,走过每一张神情淡漠的脸庞,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一位乞讨的老太太,她满脸堆着笑,那笑容却并无谄媚之色。她来到我的桌前,我只是随意的递给了她两块钱,看她走向别桌,艰难的向人们祈求一点点怜悯。她的身影在每一个桌边徘徊,心底蓦然涌来一股巨大的悲凉,我匆忙起身,喊住在隔板外另一端的她,重新递给了她十块钱。老太太显然没有想到,一脸错愕后,带着满眼的感动,走至我身旁,向我细细说起她的无助,她说她是一位孤寡老人,老伴先她而去,年轻时未能生育一子一女,全靠低保维持生计,为了应付水电等所有费用所需,她只能出来乞讨。她说:可惜我又不死,如果死了,倒也好了。
大概我的目光是种抚慰,在这沉默的抚慰里,暖了她凄惶的诉说。
而我,在她向我走来时已然泣不成声。没有人理解那一刻我近乎失控的表现,而所有失控的情绪,尤如大雨将致的傍晚,只待一个电闪雷鸣,然后击中你的心房。在泪眼模糊中,我只看见了她的满身污垢;我只看见了她的孤单无助;我只看见了她的笑容慈祥。
这是怎样的笑容?这是怎样的一张苍老干枯的脸?她在我心间,那么远,这么近。
看那老太太推门离开时,我涌起一个念头,掏出当天身上仅剩的一百块钱,追随她走到门外。城市的繁华在夜色中迷离闪烁,有意避开人群,喊住那位老太太,尴尬的情绪堵在嘴角,有些瑟缩而谨慎的拿出揣在手心里的一百块钱,递给她,却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的心意才能不伤到她的自尊,而她显然感到错愕,她固执的推开我的手,决然不要。我们就这样在人群的一角拉扯半天,实在尴尬,于是我只能作罢,然后悻悻离去。离开时频频回首,她始终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开,在我的回首里,我们沉默相视,在这份沉默的相视里,她是安详的奶奶。
而我有太多未及表达的情绪,内心翻滚着巨大的浪潮,我多想尽我所能,像亲人一样陪伴在她身旁。而我只能离去。然后被人群裹挟进绝尘的汽车,在呼啸而过的尘烟中将那份惦念压制在心口。
后来总在想,应该每日去那家快餐店等待她。可惜种种缘由,终是没能赴那场等待,偶尔途经那里,总会满心期待的推门而入,那个满身污垢的老太太,那个脚步蹒跚的老太太,她又在哪里徘徊?
后来的某一天,同样在夜晚,在站台等车时,恍忽看见一位白发老妪,从一辆停站的公交上下来,挤过人群,拖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艰难走过。行至街角,我跑去找她,很想知道她是不是那位在快餐店遇见的老太太。
我知道她是,亦不是。
她只是一位老者,白发苍苍,没入人群,在尘世繁华中,消失了踪影。
我想我是独爱老人的。在她们浑浊疲倦的眼眸里,你看得清世间的寂寞与繁华;在她们祥和温暖的笑容里,你看得清风中的凛冽与荒凉;在她们单薄佝偻的背影里,你看得清往事的深沉与苍茫。
我想我是热爱风的,爱那风中嶙峋的背影。枯槁老者提着易碎的袋子,在人群中艰难走过,跛着双脚却不迟疑。
只是一个拐角,没入人群,没了踪影。
繁华世界清冷的眼,你又在哪里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