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跟姥姥截然相反,是个大脚女人,高个子,大嗓门,走路噔噔噔直响。
奶奶出身大户,人丁兴旺,尽管从小没了爹,叔叔们却极尽关照。我上高中时,还有个四老姥爷来串门。
奶奶长大成人说婆家,介绍的是县城里的我爷爷。不清楚为什么奶奶相中了。图人么?爷爷确实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图家么?也算是有钱人家吧,兄弟有在县衙做事的,有做酒保生意的。可是那时我爷爷还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爷爷的妻子走娘家好好的,回来的路上急病死了,留下两个七八五六岁的孩子。此后的几十年间,爷爷都对第一任丈母娘家耿耿于怀,喝完酒动不动就寻人家门上去。
奶奶嫁过来,平白多了两个孩子,当起了后娘。
后娘难当。一天,奶奶让继女拉石碾磨红薯面,动作不当吵了她两句,结果吃过午饭小女孩儿喝药死了。
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跟国军打,城里尸殍遍野。该回家的继子怎么也找不到。奶奶顶着四处冒烟的枪火,一个个翻着尸体找。
继子满脸惊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灰头土脸地碰见奶奶,奶奶恨不得立马脱下鞋甩他身上。
战争掠夺下世事艰难。大家庭越来越散,县衙做事的兄弟死了,做酒保生意的抽起了大烟。
奶奶又生了三个孩子,为了讨生计,爷爷离家越来越远,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给家寄钱的生活。
生活很困顿。奶奶在家照顾上下七八口人,迸发出了无限潜力。
孩子婆婆带着,奶奶就跑到二三十里地的人家洗衣服、收庄稼;黄河码头上踩着吱悠悠木板从船上背麻袋;在卖点心的爷爷的妹妹家不分白天黑夜地做点心。
奶奶的叔叔们也来了,又是给粮食,又是做衣服,帮助维持一大家子人。直到老,奶奶对娘家赋予的恩情仍念念不忘。
“要不是他们,那时光太难活”,奶奶说。
为了活命,奶奶要了彩礼,把姑姑嫁给了邻村瘸老三。结婚当天姑姑却趁乱逃跑了,后来跟一位后生走了西口。
又留下一片饥荒。
奶奶真难。
新中国成立给生活带来了曙光,爷爷讨生回来,跟奶奶还生了个三儿子。
但很快三年自然灾害又上顿不接下顿。爷爷又走了。
“谁能想到能过到现在?”奶奶吃着焖好的发着黏香味的江米甑糕说。
“为啥不找爷爷去?”我问。
“嗨,他还顾不住自己,整天喝酒。”奶奶说。
“就是爷爷不管一家子人呗。”
“那也不是”,奶奶咳咳了几下,“他也捎过来过东西,一对儿打好的手镯”,奶奶似乎有点儿羞赧地说。
切,几十年不管,一对儿手镯就被收买了。
七二年的时候,爷爷回来了。被两个大儿子拉车接回来的,咽气前给奶奶说了一句话:你受苦了,这辈子对不起你。
奶奶流下泪,有这句话,值了。
不是靠孩子,谁也坚持不下来。
可爷爷去世,奶奶一下空落了,没有了主心骨。
“以前你说他不在家吧,总归家有这个人,什么事儿都有这个人牵着绳走,这人突然不在了”,奶奶哽咽说,“还不如别回来呢”。
爷爷下葬的时候,没给当兵的老三说,听说还有西南战事不稳。一切由家族长辈做主。
奶奶其实就一个女人家,男人不在身边,又缺乏大的谋略和生活技巧,就是跟普天下老百姓一样随着生活的惯性走。
男人没了,奶奶寻思着,继子已成家立业,虽然跟着爷爷在外面营生,可不知道小时候被枪火吓得还是怎么,蔫蔫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打心里头没想过指望上。
全家举力才把二小子供应到师范毕业,而且他头脑灵活,能说会写,感觉有希望。
奶奶考察着,想把家里的重任移交给老二。可慢慢发现问题,老二的性格在外头绝不吃亏,可用在家里头,合着跟媳妇儿光挖坑让娘跳。
“娘,我添孩儿了,要盖屋子了,我爹临走留的那笔钱给我使使吧。”
“不给,那是你爹留给老三娶媳妇的。”
“没事儿,我先用,到时我给兄弟娶媳妇儿。”
“你可得说话算数!”
“娘你还不相信我吗?”
老三结婚,老屋子,光板床,家徒四壁,依然一无所有。
老三结完婚回部队了,年轻媳妇回娘家过了。
老二来找娘。
“娘,老三寄过来的伙食费给我呗!”
“那是留给人家媳妇的,咋能给你?”
“寄给你的不都是娘的吗?你给我吧。”
“不行,人家媳妇回来,我得给人家。”
“娘你想好,现在这个家可是我们两口子挣工分过的,我在家不分白天黑夜上工,他老三就不该拿出点儿?”
“你不该上工?不该养活你孩子?我一个老婆子吃多少?”
“好,以后有啥事儿别找我啊!”
奶奶很生气,却又没办法,爷爷留的钱已经被骗去了,老三家自己的钱可得捂住。
一天,老二一进门嚎啕大哭:“娘,您孙子病啦,上吐下泻啊,你快去看看吧。”
奶奶连忙噔噔噔跟着跑过去,催促赶紧往公社找大夫去啊。
大夫说得住院,好吧,备钱吧,奶奶不自主拿出老三的伙食费,“唉,先拿去用吧。”
老三复员回来了,接回了老三媳妇儿。奶奶几次张口没敢开,老三两口子也没问。
老三跑工作的时候,问娘。
“那那…找老二去吧”,奶奶嗫嚅着说,“咳,你寄来的哪够家里吃花啊?!”
老三不吭声了,老三媳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奶奶力争搞定俩兄弟不生事端,可越来越有心无力。
分家、分地,明摆着老三吃亏。她不是不心疼老三,可老二几句话说的人热乎乎的,他孩子多所以得占多,也不是没道理。
奶奶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嫌烦,索性住闺女家去了。“老了,不中用了,随他们闹去吧。”
老三工作在外,老三媳妇儿一个人带俩孩子颇有怨言。
时光荏苒,两家人磕磕绊绊。好些了奶奶就回来,吵吵大了就往闺女家跑。
只是,奶奶坚持一点,永远不在老二家住。
老三媳妇要出去打工,奶奶主动提出在家看孩子。
老二家不愿意,说可不能把您累坏了,她那么年轻说打工还不是跟着老三上外头享福去了?
“你家的三个孩子我没给看大?”奶奶呛了一句。
半年,老三媳妇不得不回来。不是奶奶不给力,是有人把老三媳妇举报了,说躲外面生三胎去了,破坏计划生育。
左右查了一圈,原来是诬告。
“谁造的谣,跑不了家里的人”,奶奶当着老二家的面说。
此后龃龉时有发生。
九几年国企改革,老三下岗待业,老二嘲笑无能。
老三家孩子说媳妇,老二家从中作梗。
老三翻盖奶奶住的老屋的时候,矛盾彻底激化。
老三家孩子伤了。
奶奶第一时间到村委央求给老三做主。
奶奶让娘家侄儿来主持公道。
奶奶被姑姑接走了。
两年后,被姑姑送到了老二家。
一年后的一天凌晨,梦中,奶奶向我走来,她伸出双手像要拥抱我,似笑非笑,嘴里说着什么,她离我越来越近,手指将要触摸。
叮铃铃--
刺耳的闹钟惊醒了我,奶奶不见了,我的心咚咚跳的厉害。下意识地给家拨电话,还没拨出去,电话响了。
奶奶去世了。
在老二家,半夜,身边没有一个人,终年83岁。
奶奶不该这样,明明可以临终前儿孙膝下围绕的。
从两家曾经轮流每年邀请七大姑八大姨给奶奶过生日的排场,也不该这样孤独地老去。
奶奶下葬办事了。
继子早就明确生不养死不葬。
“老三傻呀,咋不接老太太给自己家?”众人说。
老三泣不成声,明明去叫不回来啊。
“老三就是不孝顺,这两年不都是我养?”老二说。
“每月赡养费没给你?”老三憋屈。
“老三这是被他姐和二哥耍了”,众人说,“要不可奇怪呢,老太太临走前可向着老三,回来到老二家就变脸了,人一老也糊涂了。”
奶奶就算走了,家里还是一地鸡毛。
这不是奶奶想看到的,老死不相往来。
这也是奶奶应该想到的,有不平和的人,就有不平和的事。
奶奶,还是想你。
想你让我好好学习,为家人争口气。
想你大呼小叫地让我去地里帮妈妈收玉米。
想你为我披上你那黑黢黢地棉褂子,晚上一起去给浇地的妈做伴。
想你为我煮的鸡蛋、焖好的甑糕。
你是这么平凡能干,却是一辈子孤独、精神无所依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