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下午放学后,我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已经坐了20分钟。我咬着嘴唇,强忍着眼里的泪水,羞愤和恼怒在心底翻腾。班主任把一份盒饭套餐放在课桌上,我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脑子有些空白,但我极端的自尊像飞上天空的烟花,彻底失去控制地炸开。

我抡起自己右手的巴掌,朝自己的右脸重重地扇下去。在我抡第三下的时候,我的手腕被班主任使劲拉住。

“我要回家。”我还是没忍住眼泪,咬牙切齿般吐出了这四个字。

我坐在班主任摩托车的后座,夏初傍晚的风掠过道路两边刚刚拔穗的麦子,一阵又一阵涌动着的青色麦浪里挟裹着农药的化学味道,钻入鼻腔,破坏了晚霞映照下的美好。不知道是室外空气的通透,还是夏风吹拂的缘故,我刚才在教室里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摩托车停在那个简朴的土院外,我只想悄没声息地进去。我及时制止了正要出声叫喊的班主任。

“青林哥,别喊。”

班主任背着我走进土院子,我坐在房檐下。静静听着屋内的说话声。

“娘,你不是说让小凤在村里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吗?咋又让她去镇上读初中咧?恁老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指望着我和乔山养老。恁可倒好,天天背着个断腿丫头去上学,这万一出点啥事儿,我怎么跟恁在县城打工的儿子交代。”

这是我母亲的声音。从小到大,她对我一直都是一副嫌弃的面孔。所以我和奶奶住一个院子,她带着我的弟弟和妹妹住在隔壁院子。

“乔山媳妇,我知道你啥心思。你是担心小凤丫头学越上越大,花钱。你把心搁肚里,这丫头上学的花费我来操心,还跟之前一样,不花你和乔山一分钱。”

这是我奶奶在说话。她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也是我长到13岁最大的依靠。我生来双腿残疾,没有双脚,不招父母待见,只有我的奶奶对我不离不弃。我是在奶奶背上长大的,走到哪儿她都背着我。上学也是,她背着我上下学,整整7年,风雨无阻。

我谨记奶奶的话,人只要上过学,识了字,没有腿脚也能生出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读书勤奋用功,我相信奶奶说的话,也盼着自己可以飞起来的那天。

可我的父母不这样想,他们总认为我是拖累。我上小学在村里念,奶奶把我送到教室,还能回家帮忙做点地里的活。可现在我去镇上读初中,奶奶为了照顾我,只得就近在学校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母亲心里不乐意,她觉得奶奶不临家,无论是照应家里,还是忙活地里,损失很大。我到镇上初中读书将近一年,母亲心里的不甘不愿早就被压成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小火山。这次直接把奶奶喊回来,不过是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娘,这是钱的事儿吗?小凤不过是你捡来的一个丫头,当初你为了挡外人眼,让我应一声娘,我一个新进门不到三天的小媳妇,啥也不懂,出于不忍心,只能应下。谁知道十来年了,你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比对自己亲孙子孙女还要好,还说要供她读大学。娘,咱们才是一家人呀。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为啥对一个外人这么好?这丫头要是懂事儿就算了,越大越像只蜷缩的刺猬,说话尖酸刻薄,逮谁扎谁。”

不明来路的野丫头?我是奶奶捡的?怪不得我总感觉自己在父母眼里像个多余人,我喊一声“妈”都觉母亲带着厌恶的表情。一字一句落入我的耳内,我听到自己脑袋失去意识的嗡嗡声。嗡嗡声消失了,我感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血液涌上额头,满面灼热。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班主任,用震惊悲怆的语气喃喃自语。

“青林哥,原来我真的是个多余的人呀。”

班主任弯下腰,他可能想拉我的手,或者抚我的肩。但是我透过他站立的腿缝,看到了厨房墙角放着的白色农药喷壶。多么幸运,那个可以背在肩上的大喷壶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农药瓶,我认识那是给抽穗麦子驱虫的敌敌畏。心头决绝的想法驱使着我,让我毫不犹豫地从坐着的房檐下扑倒地上,趴着只往前挪动了一小下,我伸手就够到那个小瓶子。又是多么幸运,小瓶子的盖子竟然拧得一点儿都不紧,我轻轻一掰,那个绿色的小瓶盖就被掀开。我举起小农药瓶开始往嘴里灌,班主任惊呼着往外夺时,我已经咽下了三大口。

我听见奶奶和我名义上的母亲从屋里冲出来的脚步声。我心里生出的念头却出奇地坚决,甚至带着报复的兴奋。既然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累赘,那我就让自己消失,只要我不在了,大家都能解脱。奶奶跪在地上,一把抱起我,把我翻过来,搂在怀里。她一边喊着让人去准备肥皂水,一边用手使劲撬我的嘴,我瞪着眼睛看着她,死命地咬紧牙齿。

“丫头唉,我拉扯你这么大,你这是要我老婆子的命呀。”奶奶悲凄的喊声让我决绝的那道防线破了个口。肥皂水顺着我的喉咙被灌进胃里。

人死了可能真的会灵魂出窍。我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从医院的病房里,被拉到救护车上,奶奶也坐了上去。我想一定是奶奶把喝过农药的我送去医院抢救,结果没救活。这是要把我拉回家埋掉吗?为何奶奶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悲伤。

到家了,奶奶让人把我抬到床上。她用手掌摸摸我的额头,还像以前那样,跟躺在床上的那个我,和蔼地说着话。

“丫头,咱们到家啰。以后啊,不管有啥事,奶奶陪着你。”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奶奶从窗户望一眼,迈着矍铄的步子从屋里走出来。是我名义上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手里拎着一袋子鸡蛋。奶奶不等他们夫妻俩说话,板着脸坐在房檐下的门墩上,掸了掸衣襟,也不看俩人的面儿。

“恁俩回去吧,小凤丫头命硬着呢。我让老关爷早就给她算过,还不到阎王收她的时候。医生不也说了吗,她现在这样躺着,是心里没念想。有了念想,她迟早醒过来。”

父亲嗫喏着喊一声“娘”,想把鸡蛋放下来,奶奶拦住了。“我和小凤不用那些,拿回去给俩孩子吃。”

夫妻俩扭身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奶奶提高了音量。

“乔山,记住恁娘说的话,到啥时候善心不能丢。老关爷可都看着呢。”

我的奶奶呀,我都变成了植物人,她还是对我这么好。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想可能灵魂都不会流泪吧。

“小姑娘,想哭了?那就回去找奶奶呀。”

一个留着长长黑胡子的老头,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披着一件绿色的大披风,正慈眉善目地跟我说话。

“你是老关爷?”

“小丫头还挺聪明。”

这个老神仙我当然认得。在我7岁之前,逢年过节,每月初一十五,奶奶就背着我去东山顶上的庙里给老关爷上香磕头。老关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庙中间,有半间房那么大。奶奶说老关爷是保佑我们这里的神仙,人行的善,作的恶都逃不过老关爷的眼睛。别看他天天坐在庙里不吭不哈,可是啥都能看见。他为了保佑这片土地的干净,冥冥之中,他会安排每个人去他该去的地方。想起奶奶给我说过的话,老关爷现在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来给我安排去处的。我得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我不想回去拖累奶奶。我现在只想看看奶奶,等我确定奶奶没事儿了,我就彻底死掉,奶奶不用照顾我,就不辛苦,也能享享福。”

“小丫头知道对奶奶好,是个好孩子咧。我满足你一个心愿吧。”

我有什么心愿呢?之前活着的时候,我想有腿有脚,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可是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找到父母吗?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找他们干吗。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奶奶。

“老关爷,把我变成一只蝴蝶吧。奶奶说,她抱着我,看到落在胡萝卜缨上的凤蝶,就给我取了小凤的名字。那我就变成一只凤蝶,再陪陪奶奶。”

老关爷真是个说话算数的老神仙,第二天,我就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黄凤蝶。我喜欢吮吸胡萝卜嫩芽汁液,奶奶在院子旁边的菜地里种了两垄胡萝卜,那是我的饭堂。

变成一只凤蝶,这也是我13年来最好看,也是最自由的样子。黄色的大翅膀有粉蝶的两倍大,翅膀上有黑色的宽带镶边,还有黄色的椭圆斑和新月斑,两条长长的触角顶端还微微上翘。我一出现在菜地里,屁股后面就有雄蝴蝶追着我飞。可我怎么会看上它们,我心里最喜欢的人可是宋青林——我的初中班主任。

我好开心自己再也不会因为腿脚不便,每天困在奶奶家院子里的小凳子上。 我现在有了翅膀,可以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刚开始飞,我还有些不熟练,竟然一头撞上了奶奶的后背,幸亏力量小,奶奶没察觉。她正在一扫帚一扫帚地扫院子。

我又试着向上飞,飞过院墙,飞去了隔壁海春大爷家的院子,青林哥还没回家,海春大娘正在和我那个名义上的母亲叨咕闲话。

“你说镇长小舅子家的闺女哪点不好,长得也排场。乡里上班,铁饭碗,又有关系,将来还能帮帮青林。他怎么偏就看不上,一门心思想着那个守家里干活的文杏呢?”

“海春嫂子,年轻人没吃过苦,啥事分不清好赖轻重,也不懂爹娘的心。你别着急,得慢慢来。文杏那丫头,跟我们家那个断腿丫头一个秉性,死倔死倔。你得先把她弄转了性儿,青林那软性子,你说啥就是啥。”

院门口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俩人知道青林哥回来了,赶快住了嘴。我扑闪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他们院门口那株杏树的高枝上,看着那个让我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望见就心跳加快,一说话就满面羞红的影子。还是那件干净的蓝格子衬衣,不管他在课堂上讲课,还是那天骑摩托车送我回家,我都能闻到他衣服上那一股淡淡的胰子香气。

和村里皮猴子的男孩子比,青林哥从小性子就稳当和气,逢人不笑不打招呼,对所有人都好。奶奶下地干活,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群喜欢惹是生非的皮孩子,在院子外齐声大喊:“李小凤,不会走,爹不疼妈不爱,原来是只没脚蟹。”

每到这个时候,青林哥就会从家里跑出来,对着那群孩子,一边训斥,一边轰。然后他会进来奶奶家的院子,用温和宽慰的语气哄哄我,逗我玩。

我上学遇到不会做的题,奶奶只要喊一声,青林哥就会过来帮我讲解。连奶奶都不知道,我心里喜欢青林哥的种子已经悄悄发了芽。可我也知道,青林哥怎么都不会喜欢我的,他喜欢文杏姐。他们一起上学,读到高中毕业,青林哥考上了师范学院。文杏姐爸妈一个瘫痪在床,一个聋哑,她又是家里老大,只能牺牲自己,回来家帮忙干活,让弟弟妹妹去读书。

青林哥在大学念书,农忙时节,文杏姐干完自己家的活,还要帮青林哥家干。那时候,海春大娘对文杏姐可满意了,走到哪里都是夸。现在青林哥毕业有了工作,她立马翻脸不认人,觉得文杏姐配不上青林哥。如果青林哥要结婚,我更愿意他能娶文杏姐,海春大娘和我名义上母亲的做法真让我看不起。

上个月,海春大娘为了逼青林哥,竟然让镇长小舅子家的闺女到我母亲家,跟青林哥相亲。人家姑娘出院门走的当口,海春大娘大张旗鼓地嚷嚷,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坐在奶奶家的院子门口,看不惯他们拉拉扯扯的喧闹样。我直接对着那群人喊话。

“海春大娘,我看不出她哪点比文杏姐好呀。身板瘦了吧唧的,是担得动水呀,还是挑得起粪。你别看走了眼,给你家招个姑奶奶进门。”

大庭广众之下,我承认我的话挺伤人家姑娘面皮。可那又怎么样,青林哥和文杏姐不委屈吗?怎么就不能有个人替他们说话。我的这番话,惹恼了海春大娘和我的母亲,本来就不招他们待见,现在又增加了一层厌恶。看到我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们俩估计心里正幸灾乐祸呢。

我飞回了家,文杏姐正在看着那一长串说明书,悉心教导奶奶怎么护理一个植物人。奶奶有些忙乱,她认不清那些外形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瓶子,就让文杏姐用笔给她划记号。奶奶有些着急,一直责怪自己太老了不中用了的话。文杏姐反而很平静。

“奶奶,咱不着急。你看我,刚开始照顾我爹不也是手忙脚乱吗。做习惯了,想不快都难。你有啥事儿不明白的,需要帮忙的,你随时喊我。”

我想我是不是要去找老关爷,直接死掉吧。给奶奶的负担越来越大,可我还有些舍不得,一想到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院子里,就难过得要死。那天晚上,我躲在院子里大椿树的一片叶子下,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末,天气晴朗。中午吃罢饭,奶奶就把文杏姐喊来照顾我,她急匆匆赶着去西山脚下的三分麦地里喷农药。我本来想跟着奶奶一起去,可是飞出院门时,我看到了隔壁院子里青林哥的身影。他在院子里瞎转悠,他肯定知道文杏姐在奶奶家,他在等着奶奶出门,然后来见她。我的小私心让我从奶奶身后折返回来。

我已经不想描述青林哥和文杏姐怎么解释误会。反正最后青林哥拉起了文杏姐的手,把低头羞涩的文杏姐搂进了怀里。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飞得歪歪斜斜,一头撞在了大门口的墙上。

“哎……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

谁在说话?午后寂静无人的院门口,除了那条趴卧在地上的大黑狗,再也没有其他活物。难道变成一只蝴蝶,连其他动物的话都能听懂?

“大黑,你怎么也会说话?也是老关爷帮你实现愿望吗?”

“我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人间翻来覆去不就那点子事儿。”

不过是活的岁数比我大点儿,说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一样。奶奶说大黑很小的时候是只在村口的流浪狗,她看着可怜,每天会给它喂点吃食。喂着喂着大黑就认准了奶奶,跟着她回家,做了院子的看门狗。我对“好人有好报”这句话的认知,就是从大黑对奶奶的忠心开始的。大黑在奶奶家待太久了,竟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幸亏它只是一只狗,我变成蝴蝶,心里有话没人懂,有大黑这个朋友也不错。

“小丫头太嫩了,爱不是都能在一起的。”

“你就瞎说吧,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蝴蝶都要在一起。大黑,你也不用诓骗着安慰我。虽然青林哥和文杏姐在一起,我现在挺难过的,我想可能等我长大就好了。”

“哎……我说的话你不信。我给你讲个我见过你不知道的故事听听?”

“你讲吧,我听着呢。”

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什么都不想干,我落在大黑的头上,百无聊赖地听着它给我唠闲话。都是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像埋在灰尘里的记忆。其实我根本没心思听,我心里总想着身后青林哥和文杏姐的亲昵,偶尔传来他们的说笑声,我心里纠结难过拧成团。我的触须耷拉着,翅膀也无力扇动。

我尽量让自己专心听大黑说话。大黑说到哪儿了?它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爱,结果最后女人离开,男人娶了别人。

“那怪那个女子,她为什么要离开。怨不得男人娶别人。”

“为了报恩。因为男人的父母养大了那个女子,他们想让儿子结一门有权势的亲家,将来帮助他成家立业。”

“大人怎么都这样,什么事都要衡量利益。”

太阳快要落山,我才想起奶奶还没回来。我扑棱起翅膀朝奶奶干活的地里飞去。地头放着农药的喷壶,哪里有奶奶的身影。我绕着地块四周飞了一个圈,发现奶奶正坐在半山腰的石头堆里揉脚。我飞到奶奶跟前,看见她身旁洒落一地的草药。

奶奶这是又上山采药了。 这种长在山上的草药,会有专门的人来村里收购,奶奶每年靠上山采草药换钱,给我攒上学的费用。我有些着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奶奶面前飞来飞去。

“丫头,是你吗?奶奶就知道你舍不得走。奶奶老喽,不中用了,上个山都能崴了脚。”

我想起了大黑,转头向家里飞去。大黑听我说完,跑进院里咬着文杏姐的裤脚往外拽。全村的人都知道大黑聪明,对奶奶好。文杏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奶奶出事了。她和青林哥跟着大黑,大黑跟着我去半山腰把奶奶扶回家。

文杏姐那天在奶奶家忙到很晚,把躺在床上的我护理完,做好饭,又给奶奶崴的脚搽了药酒才离开。文杏姐真是个好女子,青林哥能娶到她也算是有福气。夜已经深了,奶奶还没回屋,只是坐在房檐下发呆,好像在想事情。

我躲在椿树的一片叶子背面,同卧在树底下的大黑轻声说话。

“大黑,奶奶好像有心事。你跟着她这么久了,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她在下一个很大很难的决心。”

奶奶终于起身瘸着脚走进了屋里。院子里的蛐蛐叫声太烦人,我又失眠了大半夜。

崴脚那些天,奶奶过得有些心不在焉。第五天等脚好的差不多了,一大早,她挽起小竹篮,里面放着香烛纸张,我知道奶奶要去东山上的老关爷庙。我只是好奇,并非初一十五,奶奶为何这次要破例。我和大黑跟在奶奶身后,大黑走到山脚下走不动了,找个柴草旮旯爬卧下来等着。我跟着奶奶继续往山上飞。

五年了,我第一次陪着奶奶再去看老关爷。我7岁时,奶奶已经背不动我上山,我只能坐在院子里等她。奶奶沿着石头砌成的台阶走了一大半路,坐下来捶着腿缓缓气儿。我怀疑奶奶知道身边草丛里飞着的那只凤蝶是我,她在跟我说话。

“小凤丫头,你是个好孩子。性子倔,认死理,别看你没腿没脚,可奶奶知道,你比那些有腿有脚的心气高。你心里有大主意,奶奶得去把你的念想找回来。我老婆子不能把你耽搁喽。”

如果你能看到蝴蝶落泪,一定会发现我停落的那片草叶上淌下了水珠。我的奶奶到什么时候都为我着想,不管旁人怎么看,她从来都没有放弃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就这样死掉有点对不起她。

奶奶虔诚地跪在老关爷的神像前。双手合十,垂首阖目,一个人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老关爷好像都能明白。我听到了老关爷说的话。

“万事皆有因,追根溯源,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也听见了老关爷的话,只见她睁眼抬头,把手放在身侧,在老关爷面前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我和大黑跟在奶奶身后回家,奶奶的脚步明显比来时快了许多。我飞着跟大黑聊天。

“大黑,你跟奶奶这么久,知道奶奶为什么今天来拜老关爷吗?”

大黑不理我,迈着迟钝吃力的步子,伸着舌头,喘着气,尽量跟上奶奶的脚步。

“大黑,你知道奶奶是怎么把我捡来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点儿上,大黑驻足一下,脚步慢下来,抬头看看奶奶。

“一天大清晨,早起的人在村口看到一个篮子里放着一个婴儿,掀开包裹一看,没有脚。大家伙儿围在一块议论。你奶奶这时候正好担水路过,过去扒拉了两下,啥也没说就把你抱回了家。”

我的奶奶可真善良。我记得村里跟她岁数不相上下的老人,见着我就说,奶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大儿子。五十来岁又开始养活我。他们带着感慨地唠叨我,长大了,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奶奶。可是我还没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奶奶,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气,就什么也不顾,寻死觅活,害奶奶担心受累。我为自己的任性感到惭愧。

我们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中天,我先飞到胡萝卜地里饱餐一顿。我吃饱回来,奶奶正在厨房忙着做中饭。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为了驱散困意,我跟趴卧在院门口打盹的大黑没话找话说。

“大黑,上次你跟我说那个女人和男人分开的故事。我现在想起来,那个女子她自己的爹娘呢?她要是有爹娘替她主张,她也不会跟喜欢的男人结不了婚。”

“她是跟着父母从外省逃荒过来的,饿晕在男人家门口。再醒来时,她的父母已经走了。”

“天下父母都这样狠心的吗?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弃?”

我想到了自己,我心里对那个女子充满了同情。不由想多知道点她的事情。

“那个女子离开男子家,她去了哪里?男子如果喜欢她,怎么不找呢?”

“女子也猜到了男人会找她,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她自己找个人嫁了。即便男人找到她,也无法挽回。女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她为了报答男人父母的养育之恩,就没给自己留退路。”

“这个女子心真好。大黑,你知道这个女子叫什么吗?”

“兰香。”

多美好的名字,光听着就闻到了花香。大黑估计累得够呛,说着话也能睡着。我也要去找我的椿树叶子,我也困得不行。

奶奶好像要出远门,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认真仔细地捯饬过自己。她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捋着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碎花带领子的衬衫穿上,拉了拉衣角。黑裤子、黑鞋、白净净的袜子,一水儿新。奶奶又把文杏姐喊来,叮嘱照看我一天。

奶奶出了院门,径直走上村外的大路。我本不打算跟着她去,我怕跟她走太远,我飞不回来。可大黑不高兴,干什么都慢吞吞的它知道我不想去之后,第一次生气。它指责我没良心,只会给奶奶增加负担,我心里一赌气,跟着奶奶出来。

奶奶在村口的马路边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大客车。我跟着客车飞,飞倦了,就在车顶找个避风处的洞缝里歇一会儿。路程虽然远,但也不算太累。

到了县城,奶奶下车后,一路打听,最后停在一个看起来颇显高档的小区门口。她被保安拦了下来,可能看在奶奶是老年人的面上,小区保安打电话帮奶奶联系她要找的人。奶奶在小区门口坐下来等着,看着眼前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时不时拽拽衣服底边,拢拢被风吹乱的花白头发。

一个身材高大,年龄看起来比奶奶年轻,穿着体面的老头,站在奶奶跟前,奶奶喊他“老哥哥”。老头看到奶奶似乎很激动,他招呼着奶奶,把她带进了小区。老头指着前面百米远的洋房,告诉奶奶那就是他的家。没想到奶奶停下了脚步。

“老哥哥,你知道我发过誓,人发的誓,老关爷都记着呢。我老婆子都黄土埋头的人了,不能临了临了让人笑话。”

老头没说话,带着奶奶走到小区一处小花园里,俩人坐在休息的长椅上。我从来不知道奶奶还有这样的一门亲戚,看起来比我和奶奶的生活优越富裕。

我想一定是奶奶去山上采药崴了脚,看到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我,觉得自己年老力衰,有些力不从心。她在家想了几天,又去老关爷面前拜了拜,像大黑说的那样,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放下一辈子要强不求人的身段,来寻求一直不曾往来的富亲戚帮忙。说到底,还是为了我,我现在对自己要不要活过来更加犹豫。

奶奶坐在长椅的一端,把手放在膝盖上,左手掌盖上右手背,来回轻轻搓着,望着眼前的空气,带着自言自语的语气说着话。

“老哥哥,你说人这辈子怎么着不是过呢。要只是我自个儿,这辈子也算到了头,没啥想头。我就想着把有些事儿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头里。可是人命天定,我老了,顾不动了。孩子无辜,将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耽搁了她呀。”

“你呀,我知道。要不是有什么大事,要紧事,这辈子不会登我的门。”

“13年前,我在村口捡了个女娃。那孩子我一看到她耳后的那片红痣,就知道是你们李家的人。婶子跟我说过,那是老关爷在你们李家闺女身上盖的戳儿,自从你们祖辈在村里开始扎根,生个闺女就会从娘胎里带来这片儿红痣。后来,我托人也打听过,那段时间你家大儿媳落了胎,我心里就有了六分确定。孩子越养越大,那脸盘儿我怎么看怎么像婶子年轻时候的模样,我这心里就更有数了。我本想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闺女养大,供她上学,等她将来成人,有了依靠,我闭眼也能安心。谁知道这丫头倔,心气高,上个月闹别扭喝了药。救是救过来了,可医生说她不想醒过来。我心里明白,那丫头是没念想,可心里又记挂着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来找老哥哥你了,你们过得比我这老婆子强,将来给那闺女一个想头,她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醒过来。老哥哥,那可是个好闺女呀。”

“他们当年跟我说,那个孩子生出来没留成。大半辈子了,我总想起那个没福的孩子,我以为那是老关爷在惩罚我呢。”

奶奶和老头眼里都含着泪花。我听着心里也是翻江倒海,差点从长椅旁石楠丛的一片树叶上一头栽下去。奶奶一直都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她知道是亲生父母嫌弃我残疾才遗弃我。奶奶不知道的是,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比一无所知的时候还要痛苦。

奶奶准备回去,她没有接受老头的挽留,起身告辞。老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精神头已经没有刚出小区门时的振奋,身上方佛压了一块石头。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兰香妹子,你这辈子受苦了。我们老李家对不起你呀。”

奶奶是兰香?那眼前的这个老头又是谁?大黑,我现在只想回家找大黑。

跟兰香相爱的那个男人叫良德,是我的亲爷爷。兰香和良德本来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只是良德去城里工厂上班,被厂长的闺女看上。良德的娘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为了给儿子寻一个好前途,她跪在兰香面前痛哭流涕,求兰香离开良德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兰香已经怀上了良德的孩子。养育的恩情,爱情的难舍,翻搅在心里。兰香那天跑到东山顶上的老关爷庙,她跪在老关爷面前哭得天昏地暗。

天黑从老关爷庙里回村,兰香直接跑进了一个叫良怀的哑巴家里。良怀是良德的本家兄弟,父母早亡,一个人生活。兰香知道良怀喜欢她,因为从小良怀就跟在她身后,帮她干活,挡着别人欺负她。兰香哭着告诉良怀,她得报恩,要嫁给他,断了良德的念想。良怀想也没想接受了兰香。良德再回来家时,兰香已经成了良怀的媳妇。良德还是娶了厂长的闺女,在城里安家置业,没两年把父母接过去,他们一家彻底成了城里人。

兰香和良怀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娃。孩子越养越大,良怀为了补贴家用,和村里的年轻人去城里打工。兰香把良怀送到村口,悄悄告诉他,等他回来,跟他一起生个孩子,良怀高兴地笑着走了。良怀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拎水泥,聋哑的他没听见上面的动静,没能及时躲开,落下来的钢筋把他砸落地面,再也没能醒过来。良怀走了,兰香跪在老关爷面前发誓,这辈子跟良德恩断义绝,再也不踏进良德家的门槛。

大黑趴卧在奶奶院里的椿树下,给我讲完了那个爱不是都能在一起的故事,我听得泪流满面。养我长大,背着我上学的奶奶就是那个苦命的兰香,她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良德家被遗弃的孩子。她一辈子不想跟良德家有牵连,可为了我,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猛然想起,大黑又是谁?它怎么全都知道?难不成它真是在老关爷面前许了心愿?我想问它是不是良怀,我飞到它跟前,它的眼里落下浑浊的老泪。它已经羸弱不堪,可还在尽力地嘱咐我。

“丫头,好好活着,长大了照顾好你奶奶。”

我跌跌撞撞,扭七八歪地朝东山上的老关爷庙飞去。我哭着喊老关爷。

“老关爷,我不想做蝴蝶,我也不想死。我想活过来,陪着奶奶。”

“小姑娘,跟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那大黑呢?”

“物各有命,它的定数已尽,该到它该去的地方。”

我飞回院子里,大黑已经奄奄一息。熬过一夜,第二日清早,大黑走了。奶奶在东山脚下的地里刨了个坑,把大黑埋掉。奶奶对着隆起的土堆说。

“老狗唉,人生大半辈子,你陪了我小半辈子。我就把你埋在离老关爷最近的地方,这个月十五我去拜他的时候,会求他给你寻个好去处。”

一个月之后,我缓缓醒来。犹如大梦一场,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我只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看着陪在我床边的奶奶哭着笑了。

“奶奶,我要陪着你,好好活着。”

窗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是娶文杏姐的外村人迎亲队伍该出发了。青林哥最后还是娶了镇长小舅子的闺女。大黑说的对,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在一起。可人还得好好活着,努力去爱。

我装上了假肢,再也不用奶奶背着我去上学。也有了足够的钱供我读书,奶奶也不用再上山挖草药攒钱。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我终于可以自食其力,遗憾的是奶奶没有等到享我的福就离开了人世。我和我名义上的父母,把她和良怀爷爷葬在一起,我去老关爷庙认真地上一炷香,磕一个头,求老关爷给他们寻个好去处。

奶奶走后,我的亲生父母来寻我。他们在我面前忏悔,哭诉,告诉我一切。可对一切已经了然于胸的我,内心平静无波。我告诉他们,我如果恨他们,就不会接受他们的帮助。但是我也不知道原谅是什么,奶奶没有告诉我。而我也一直都记得奶奶的话,不怨不恨,存一分善心,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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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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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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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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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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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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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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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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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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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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