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

云儿是我外祖母邻居的女儿,个子高大,粗手大脚,还长着一口微黄的大暴牙,弟兄姊妺几人中就属云儿不够伶俐。姐姐弟弟们最少也读过初中,云儿只读了两年小学就辍学了,反正也学不懂,哪有那么多闲钱让她浪费呢?

云儿在家是不受待见的,家人们心烦的时候甚至直接称她为“傻子”。可怜的云儿真是父母不疼,姐弟不爱,只可惜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傻人自有傻福,云儿的奶奶却对这个孙女多了份疼惜、怜爱,甚至是娇宠。奶奶细心地照顾她吃穿、洗漱……云儿在奶奶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一晃就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家里人口多,房子就显得不够用。云儿的父母要云儿跟奶奶睡,奶奶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见不得云儿邋里邋遢的,每天傍晚就催着云儿洗洗涮涮,奶奶苍老的声音在大院回荡:“云儿,回来擦澡啦!”“云儿,洗脚洗脸哟。”大孙女嫌丢人,不让奶奶满院子喊。可是,奶奶不倒好水,不满院子呼唤,云儿是不会自己处理个人卫生的。

奶奶手巧,活儿做得精致,尤其做得一手好鞋,雪白的鞋底,黑缎鞋面,美得像一块千层糕。云儿不会做细活,也没有兴趣捏针穿线,干粗活倒劲头十足。于是就跟男孩子们上山砍柴,下地挖土,肩挑手提,很有点蛮力气。男孩子们喜欢捉弄她,她就追着男孩子打,骂脏话,男孩子们就嘻嘻嘻哈哈地跑,他们人多,轮流上场,花样百出,累得云儿张口喘气。这些没事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们甚至偷看云儿洗澡,云儿不懂男女之大防,洗澡的时候也不知道要把窗户关上。奶奶发现云儿受人欺负,踮着小脚撵出来,把浑小子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扬言要告诉他们的家长,浑小子们才缩着脑袋跑远了。云儿满头满脸汗津津的,用食指熟练地在额上刮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汗珠就叭哒叭哒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多瓣,头发尖儿上挂着的汗珠也颤颤的,脸上额上白一道黑一道。奶奶叹口气,打来清水,给云儿洗得干干净净。怕她饿了,给她端来蒸得渗糖的红薯,云儿左右开弓,狼吞虎咽,不时满足地打着饱嗝。

奶奶自己平时也少不了干活:种菜啦,打柴啦,捡稻穗啦……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在石家庄工作的姑姑就把奶奶接去照顾。姑父对奶奶可真好啊,什么都不用奶奶干,晚上怕奶奶起夜不方便,还把马桶放到奶奶房里,第二天一早把水桶刷得干干净净。奶奶不好意思这么麻烦姑父,硬要回老家,其实也是惦记着没人疼的云儿。姑父一家犟不过奶奶,只好送她回来。

奶奶去石家庄的那段时间里,爸爸妈妈把奶奶腌的菜吃光了,把她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垛柴禾烧掉了,把她存的粮食也吃掉了,那是奶奶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卖了给爷爷立碑用的。奶奶回来,家徒四壁,老人家气得吐血,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不多久,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她每天一早起来,脸也不洗,就去找云儿的小弟小强,她不知怎么就认定小强是她们家的一根独苗,对云儿倒没那么上心了。后来,那么精致的奶奶弄得披头散发,肮里肮脏,满身臭气,大家都嫌弃她,连她一手带大的云儿也骂她,有时还没轻没重地打她。有一次,云儿用火钳使劲敲打奶奶的手腕,疼得奶奶没命地喊叫。有很长一段时间,奶奶的手都耷拉着,手腕肿得像包子。云儿大概忘了奶奶对她的好。

云儿一天天长大,成了大姑娘的云儿也该嫁人了,但云儿样貌粗蛮,头脑不灵光,上门说媒的也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候选人有的年纪太大,都可以做云儿的爹了;有的身有残疾,跛脚盲眼;有的几世同堂,家里一贫如洗。有一个后生家在河对岸,虽然家贫,倒是忠厚老实,人也勤快,最后这门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这年的秋天,云儿就嫁了过去,成了人妻,没有热闹的婚礼,也没有丰厚的嫁妆。

丈夫对她不错,知冷知热的。不久,云儿怀孕了,暮春时节,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丈夫笑在眉头喜在心头,日子虽然清貧,三口之家也算其乐融融。云儿有人疼,脸上也白了,人也胖了,眼睛笑得眯眯的。

两年后,云儿又怀孕了,秋天里,孩子快落生的时候,云儿回了趟娘家,回来是从坝上过的,河里才涨了水,坝上有水漫过,长满绿蔓,云儿脚下一滑,摔倒了,河水无情地把云儿冲下了大坝,云儿挣扎不起,沉尸河底,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云儿的父母姐弟不甚伤心,倒是云儿的丈夫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丧妻丧子的阴影,想云儿的时候就下死力气干活,汗流如注,全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偶尔也带着女儿回一趟岳母娘家 ,云儿的家人欢笑声不断,可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再也没有了云儿的身影。

青山有路,绿水无声,傻傻的云儿在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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