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乡村的夜晚来的很早。长长的黑夜,带给我们的不是黑暗恐惧,而是欣喜与盼望。
这种欣喜,是父亲带来的。那就是父亲的“瞎话儿”。
这个“瞎话儿”是一定要带儿化音的,否则就成瞎话了。而两者没有任何联系,可以说,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万里。
“瞎话儿”就是讲故事。
冬日的黄昏,早早吃过晚饭,父亲在外间,母亲带着我们睡里间,安定下来,孩子们就开始催促父亲开讲,父亲总是很夸张地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故意大声问:“讲到哪儿啦?”我们赶紧回答到某某处了,然后再请一遍,父亲便开讲了。
父亲讲的最多的,就是杨家将。也是父亲引为自豪的“咱老杨家的事”。马金凤先生的《穆桂英挂帅》在村里不停地演,父亲一遍遍地看。记得有次下雪天,白天在大队部又演,人不多,但个个兴致都很高,似乎人人都可以唱几句“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我的乡亲唱的时候,老是把“雷”字念成说成“luei”的第二声。听起来很好笑。
农忙时节,父亲下地干活回来的路上,高兴时,也会哼唱着辕门外三声炮,听到父亲的歌声,知道父亲没有很累,一家人就心安了。
父亲讲故事,代入感很强,可以很明显感受到,他很为世代忠良的杨家自豪。
说“瞎话儿”时,父亲似乎最钟情杨六郎,对“杨文广校场比武夺帅印”讲的绘声绘色,多年后,想起父亲,就会想他也曾有过这样的英雄梦,只是世事艰难,不能实现罢了。
但在我印象里,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戏中佘太君唱“阎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阎王爷专门追命的,怎么可能封人长寿星呢?三十多年后,见到了唱词,才恍然明白,不禁莞尔。
父亲还讲程咬金、姜子牙。什么程七奶奶的大棒槌,姜子牙的钓鱼钩,程咬金不愿做皇帝等等,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封神演义》噢。
父亲不识字,只读过几天扫盲班,认识自己的名字,但不会写。可是记忆力很好,“瞎话儿”全是从牲口屋“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说书的和偶尔一次的电影,是冬日乡村的文化盛宴。
随着年岁的渐长,我们的“学问”超过了父亲,读书成了我家的标配。虽然生活很清苦,但是家里订有报纸和买的大部头书,更多的是从同学老师家借来的。《红楼梦》、《红旗谱》等被我们压在了床头,成了我们的最爱,我们离父亲的“瞎话儿”越来越远了。
父亲似乎有一种无言的落寞,终于有一天,父亲的情绪爆发了。那天姐在厨房烧火,自然是拿这一本书看着,看书就顾不得看灶台,锅里的饭溢出来了,父亲一怒之下,把书给撕掉,填锅灶里,烧掉了。父亲脾气不算好,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平时我们都很敬畏,但这次书是借别人家的,姐姐哭的很厉害,不依不饶,父亲似乎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但是,决不道歉,只是又拿了钱,悄悄地让我买了一本新的给姐姐。
几千年的农耕生活,一朝被现代化浸染,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父亲的“瞎话儿”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与父亲的交流方式,也变成了家史的叮嘱。孙辈们是宁可在电视前留恋,也绝不愿意听父亲的“瞎话儿”与家史。
父亲带着他的“瞎话儿”走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词,知道那些寒冷的冬夜,父亲带给我们的期待欢乐,或许,那也是一种文学启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