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前半夜里下了薄薄一场雪,被后半夜的风连同天上的云都吹散了,只剩透明的帷幕,挂在天上懒懒地摇晃。许多干卷的彩色树叶铺在甬路上,学生走过,发出咔哧咔哧的响声。两个穿着棉布外衣的校工抢着去扫树叶,两根又宽又长的扫帚,像两把大刀,偶尔争抢食品袋,从教学楼向宿舍方向挥洒。路边与草地接壤的地方晨霜加重,几个校工给植物包冬衣。
恬恬的胃病像个老友似的,每到这个季节就兴高采烈地来到她的身边,提醒她加衣服,提醒她吃药,提醒她要好好睡觉。可是这好友也像其他一年见不到一面的好友一样,一来就和赵恬恬形影不离,彻夜长谈,把本来的好心好意全都变成了一场放纵和空虚的悲痛。她们总是做相同的梦,找不到回家的钥匙、坐错车、走错路,或者拨弄从被打扰的躲在苹果核上的虫子,坐在宿舍门口的瓷砖地面上缝一双漏洞的袜子。
中午,孙雨虹因为英语单词考试不及格,被老师留在教室里罚抄写二十遍。她通过抄写把从老师那恨铁不成钢的希望和失望,转移到自己的肚子里和脸颊上,拖拖拉拉又急急忙忙走到食堂,已经没有多少可吃的东西,青椒炒鸭肝有点辣,米饭也冷硬。
胃痛被忍到下午课结束,就再也无法与恬恬和平相处了,倪鹏溜去医务室要了几片药,她勉强吃了,吐了一次。晚饭时是找不到老师请假的,倪鹏只好背着恬恬,一晃一摆地送回宿舍。
孙雨虹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蛋糕盒子,取出一块淡粉红色的分层夹心蛋糕,赵恬恬就拌着热水慢慢地吃。
宿管已经换班,来的这个总是整天坐在小窗前的电脑边看电视剧,身子很笨,脚步声缓慢沉重。她在每个宿舍的门前停一停,越走到走廊尽头,停的时间就越短。走到赵恬恬的宿舍时,使劲敲几下门,像捉小偷似的。
“你们怎么不去上晚课?”宿管的语气十分严厉。
“老师,她生病去不了,我已经让同学给带假条了,一会儿就送过来。”孙雨虹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门前。
“学校有规定,不能在宿舍吃饭,你是不知道?”宿管微微歪起头往她身后瞧,撇着嘴,斜着眼,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胡乱地翘着。
“我的好老师,您最心疼我们女孩了,她有胃病,刚吃的都吐了。”孙雨虹拉住宿管的胳膊,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一眨一眨地对着宿管忽闪。
“哼,下次可不行啊。不对,就没有下次!”宿管脸上猛一严厉,瞪着孙雨虹像是等她表态,看她神态可怜,不住地点头,露出笑容,宠爱地撇着孙雨虹,又皱眉头往她身后去寻赵恬恬,小声说,“怎么了,什么毛病,吃点药。要不就回家!”像要帮孙雨虹抛掉包袱。
赵恬恬是个从来不跟宿管说话套近乎的,这一次让宿管抓了把柄,躲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我们打过电话了,她父母有事来不了,只能在宿舍休息了。”孙雨虹临时编谎。
“行了,你们赶紧的啊,一会得收拾干净。”宿管看了其他床铺几眼,转身就走。孙雨虹巴不得她快走,嘴里说好几遍老师再见。
赵恬恬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眼泪不止而停,眼圈嘴唇鼻子都红红的。
“铛铛,铛……”敲门声非常微弱,但反反复复一个节奏。
孙雨虹大笑:“救兵来了!”
倪鹏拿着一大袋吃的,推开孙雨虹,一步跨进来就往赵恬恬面前冲。他抓住她的一双胳膊,脸对脸地看着她,把她吓得一动不动。
“你没事了吧?”倪鹏说。
“没……事。”不知所措。恬恬咕哝。
倪鹏放开恬恬,知道自己过分,笑着舍不得地往孙雨虹旁边走。“她怎么样了?”一脸的滑稽相。
“她和你说没事,你就别管了呗!”孙雨虹扔下一句,就赶紧到桌子上翻倪鹏送来的东西。“你还不赶紧走,不怕一会老大妈上来找你!”
“嘿嘿,她根本不知道我上来了。”倪鹏坐进一把椅子里翘起二郎腿,用手假装成喇叭状,“你们宿舍靠楼梯,我猫着腰跑上来的!”
“我的妈呀,你胆真大!”孙雨虹脱口大笑。“一会看你怎么出去。”
“我先不走,等她们都回来我再走。人一多,都穿校服,她也看不出我是谁。”倪鹏说。
“那晚课怎么办?”孙雨虹问。
“我给班主任一张走读条,少回一次家就行了。”倪鹏每个月有十张走读条,每一张都是回家的通行证,是他妈走后门办的。
倪鹏从孙雨虹的胳膊和腰之间的缝隙偷瞄赵恬恬,她安静地站在桌边发呆,两只眼半睁半闭,很有凄惨闺怨的味道。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噗嗤一声拧开,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你们宿舍挺干净哈。”倪鹏看看地面,又挨个看每个人的床铺。
“像你呢,不洗脚,满屋子臭脚丫子味,好几个月不洗被子,自己都不嫌自己。”孙雨虹边嚼汉堡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谁不洗脚了,你可别血口喷人啊!”倪鹏举起可乐瓶,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孙雨虹,眼睛一个大一个小,眉毛一个高一个低。
孙雨虹胜利地撇撇嘴,表示不再说,可是倪鹏却不想就此了结。他来女生宿舍不是为跟孙雨虹斗嘴的。孙雨虹这样的女生到处都有,斗嘴跟谁都行,但赵恬恬只有一个,她的眼泪让他心疼,不看着她高兴起来,他就是不放心。
倪鹏使劲叹口气,瞪了孙雨虹一眼,从塑料袋里拿一个鱼肉汉堡,一杯薯条,两袋番茄酱,小心翼翼地走到赵恬恬旁边。他一边打量她并不阻拦自己,一边用长手指打开汉堡盒子,在上面挤番茄酱,把一盒薯条倒进去。
赵恬恬不好意思地接过他递到嘴边的汉堡,听着包装纸被揉出哗啦哗啦地响,勉强挤出一个笑,把那一盒薯条端着还给倪鹏。
这破涕的笑太让人舒服了,倪鹏揪了一下午的心马上松开一些。他退后两步,蹲在地上,捧着薯条,仰着头笑眯眯地向上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