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生日,姐妹们来给他拜寿,平儿也来了。
探春本不知道平儿与宝玉是一天的生日,听袭人说出来,便笑道:“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 我心才过得去。”并吩咐丫头:“去告诉她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
“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可吵闹什么,可不悄悄的过去 。”这是平儿的自谦,也是实情。
按说,平儿虽是凤姐的得力助手,贾琏的通房大丫鬟,毕竟不是正经主子,过不过生日,怎么 过,对于贾家三小姐探春来说,有什么过不过得去呢?但发生了茯苓霜失窃一事后就不一样了 。平儿在处理这起牵涉到赵姨娘和贾环的失窃案时,处处顾及到探春的体面,投鼠忌器,悉心 保全,聪敏如探春,怎么会不知道。虽然知道,但平儿不说,探春若贸然言谢,岂不辜负了平 儿的一番心意,所以借着过生日的由头,说出“我心才过得去”,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去道破罢了。
这是探春心里的暗疾,是她说不出来的烦难。
“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是探春。
论诗才不及黛玉、宝钗、湘云,但,创立诗社,“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 雅会,让余脂粉”的,是探春。
“使之以权,动之以利,”让大观园人尽其力、地尽其利、物尽其用的,是探春。
“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也是探春。
从贾母到凤姐,从管家的婆子到跑腿的小厮,都知道探春的漂亮、能干、心里嘴里都来的,但 纵使如此,又如何呢?
凤姐在听说了代她理家的探春如何处理那些婆子媳妇请示的事后,连声赞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但紧接着,不又说了一句:“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没托生在太太肚里”,所以要处处受制于嫡庶之别。所以平儿一句“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义了”,让探春黯然泪下:“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嫡庶之别,是探春永远无法淡化和消除的心痛。在老太太、太太房里受冷落不用说,即使自己的生母赵姨娘,又何曾理解过探春的心思。为了给宝玉做鞋的事,赵姨娘说三道四,气得探春声明:“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岂是不知,正因为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才竭力回避,事事忌讳。舅舅赵国基死,探春依例发放丧葬费。赵姨娘却觉得探春对自己的亲舅舅连袭人之母都不如,当众责备她“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有人说探春势力、无情,却不知这个“外头看着不知千斤万斤”的小姐,是连一个可依靠的怀 抱、一个避风的港湾都没有的,世态的炎凉,在自己家里即遍尝尽了。所以有恨:“我但凡是 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 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在以贾母和王夫人为中心的贾府,探春是被压抑的,她无所依凭,只能以自己的精明和才干,谨慎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地位,还怎么忍心责备?何况,一个女子再有才干,也不可能与强大的社会制度相抗衡,在那个“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时代,谁会比探春做的更好呢?
当鸳鸯以利剪铰发誓死不做贾赦之妾,气得贾母“浑身乱战”,严厉责备王夫人时,“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不好辩”,宝钗“不便辩”,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李纨则是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是她,在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对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几句话就把贾母说笑了,自认“老糊涂了”,“委屈”了王夫人。
对此,王夫人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对探春的这一番劝说是满意的。所以,在凤姐病倒后,命探春、李纨和宝钗管家。这样的安排别具深意。李纨毕竟是贾家的大奶奶,但派个宝钗是什么意思呢?可见,无论探春有多少才华和小心,王夫人终是不能放心,她对探春的信任是极其有限的。贾母作为祖母,对探春的疼爱自然要比王夫人真诚些,但闻知宝玉被吓,她对暂理大观园的探春进行了严厉批评,一席话说得探春“默然归坐”。男女有别,嫡庶有别,一个“默然”,包含着多少无法言说的辛酸。
探春的确是“有心”的,但她的“有心”,不过是在不公平的制度之下,不甘心的挣扎。在“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她一边笑劝王住儿媳妇往凤姐处自首,“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一边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叫来了平儿。平儿如及时雨般的到来,使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招将的符术?”黛玉也笑称是“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但探春心里,何曾有一丝得意和快乐?听听她是如何说:“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
同是兄妹,宝玉也说“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探春却不能这样一心无挂碍。庶出的身份,使她在关注自己的命运同时,也关注着家族的命运。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现实,期望以一己之力竭力挽回。荣国府总管赖大的儿子得官,赖嬷嬷来请贾府主子们去赖家花园喝酒听戏。在别人观赏园林玩耍嬉戏时,探春“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得知赖家的花园还不到大观园一半大,但“有人包了去”,除去吃的鱼虾等外,“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理家兴利除弊的法子,不是一朝一夕想出来的,是她一直以来的留心筹划。
她的兴利除弊,开源节流,的确见到了一丝起色,但并不能挽大厦之将倾。王夫人命抄检大观园,探春“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将箱柜奁盒包袱等“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公然申明:“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她为贾府上下的“自杀自灭”而痛心疾首:“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须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偏偏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欺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庶出,“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
这一掌,是探春的不平,抗议,绝望。所以,当宝钗说”母亲身上不自在,要回去夜里作伴儿“的时候,探春直言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并对畏事不肯多言的尤氏道,“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探春要远嫁,赵姨娘“反欢喜起来”,跑到探春那边与她道喜。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一帆云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远就远吧,抛就抛吧,你的一腔深情,无人珍惜,无处安放,不如“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高鹗续红楼,最后竟让探春回家探亲了,实在不如让她像那被剪断的风筝,随风飘零,“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从此,任你才自精明志自高,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