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理工科人,最早识得王国维先生及《人间词话》,来自经典的“境界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然则,原文后面还有评论,“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老先生带着迟疑与自谦,戏谑可能会为晏殊、欧阳修不耻。
提起故去的人、物、景,眼前会自动寻图,王国维、李叔同、徐志摩总被归为一类人,民国的长衫、倜傥的形象、细腻的思维、多愁的情绪。等在书册上看到王国维的照片,却是,黑瘦的小老头、黑漆的布衫、小圆眼镜、略带歪斜的嘴角,而后是他的投湖自尽——他的信仰、学识、忠诚定格在逝去的朝代。
以前语文课上,老师动辄给人物贴标签,尤其是老舍笔下的诸多形象,“遗老遗少”,读到的是讽刺。可是,现在的我念起这四个字,却是深深悲哀。
每个人有选择为自己愿意奉献的时代而活的权利,但是时代的飞轮却不因你的留恋而停。
《人间词话》的小册子在买了若干年、搁置若干年之后,有事没事拿起翻翻,等回过神,小小的薄本已近读完,每次读得口舌生津、心满意足。
而后发现,MOOC上的《唐宋诗词鉴赏课》,许多理论居然来自这本《人间词话》。
国维先生是做大学问者,对诗词的熟稔、对古代诗人词人的信手拈来,对文学理论的中肯评论,他需得读过、记住、领悟万千词句(那个年代可没有baidu、google),才可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是为佩服。
诗三百、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擅长的文化载体。
在几千年汉语文化的浩渺长河里,如何读得尽、领悟得透呢。做一个小小的research,最近几年的文献还是现代同仁写得都能把我们弄得人仰马翻,让你去读隔了千年、物是人非、被单纯抽离出来的词句,人与人之间的领悟可以天壤之别。
不信去搜搜发表的关于评价《诗经》的书,从南宋王质的《诗总闻》、我国语言学家王力的文集、《诗经注释》,到《最美不过诗经》,《我生之初尚无为:诗经中的美丽与哀愁》……这些我们身边人写出来的通俗文字,万千的诗无邪,万千的感触。
《人间词话》是作者阅读大量诗词后的结论性作品,一则我读诗词不多,二则我的领悟只够基于常识判断赞不赞成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的所言,所以只能抽滤出此文学批评作品中的精彩见地,作为阅读笔记,留存赏耳。
一、词以境界为上。
作者推崇五代、北宋词的境界,觉得南宋词尔尔。
境界是评论诗词的最高标准,境界可以通过“造境”和“写境”产生,前者偏于理想家后者偏于写实家。现实反映到文字和美学中,必须造境,所以写实家也是理想家;虚构的境地所用的材料必来自真实,所以理想家也是写实家。
境界根据作者个人主观色彩,分为有我之境,如冯延巳的《鹊踏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无我之境,如陶渊明的《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境界有大有小,无分优劣,如杜甫的《水槛遣心》“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不比他的《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差。
有时候,一个得意的字能起到点睛、境界全出的效果,如宋祁的《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
二、作品情感的重要性等。
1、作者推崇辛弃疾的作品。
认为学南宋词,以姜夔和吴文英为始祖,易学;但学辛弃疾,只能学到粗犷和滑稽,他的真实情感和境界学不来。如“横素波,干青云”的气概不是龌龊小生所可拟。(题外话:唐诗宋词赏析课,归纳几大好男人,榜上有名的是辛弃疾、姜夔和陆游)
2、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
3、诗词中不为美刺(虚伪歌功颂德)、投赠之篇(应酬),不使隶事之句(典故),成功了一半。
4、一切景语皆情语。
5、词中长调属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做得最为工巧。
6、词人的忠实,不仅是待人接物,对待一花一木也应如此,不然所做的词就是游词。
三、作者推崇的诗人诗句。
1、李太白以气象胜,其《忆秦娥》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千古以来,登临词未敢匹敌。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竦的《喜迁莺》勉强承接。
2、李后主以眼界大、感概深,将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李煜《乌夜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张恨水的笔名就是来自这句),《浪淘沙》“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词,句秀;韦庄的词,骨秀;李煜的词,神秀。
3、冯延巳的《醉花间》“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作者认为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及。
4、三阙咏春草的绝句,林逋的《点绛唇》、欧阳修的《少年游》、梅尧臣的《苏幕遮》,但作者认为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字最能摄取春草魂魄。
5、晏殊的《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诗经 蒹葭》意趣最近,前者悲壮,后者洒落。
6、欧阳修的《玉楼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7、秦观的《踏莎suo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意境凄婉,作者推崇,且认为苏轼喜欢后两句“郴chen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过于皮相。
8、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认为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唐代诗人王绩认为薛收的辞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作者认为词中少此两种气象,前者为东坡、后者为姜夔略得一二。
9、词的高雅和浅俗,在神不在貌。欧阳修和秦观也写艳词,终有品格。和周邦彦比,便有淑女与娼妓的区别了。
10、周邦彦《青玉案》写荷的传神句子“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11、苏东坡的《水龙吟》是和韵而写,却比章质夫的原作高明很多,词人之才情不可强求。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12、纳兰容若塞上之作。《长相思》“夜深千帐灯”和《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可比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谢朓的“大江流日夜”,杜甫的“中天悬明月”,王维的”长河落日圆”。
13、白居易的《长恨歌》,鸿篇巨作,仅使用了小玉双成的典故。吴伟业咏歌行文,非用典故,高低可见。
14、马致远的《天净沙》,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元代戏曲作家得唐人绝句妙境。
15、辛弃疾《贺新郎》“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16、文文山(文天祥)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
17、《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
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
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四、作者批评的风气。
1、词用替代字。如周邦彦的《解语花》“桂华流瓦”用“桂华”代“月”,破坏了境界。苏东坡讥笑秦观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安骤”: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2、文人写景之作——隔。如姜夔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如雾里看花。北宋的词坛风尚,在渡江后(皇帝被俘,迁都杭州成为南宋),变得隔绝了,即使不隔,与前人比还是有深浅厚薄的差别。
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年的有点隔;苏轼的不隔,黄庭坚的稍隔。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就不隔。
3、姜夔的词格调高、但意境不够,他的词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不能列于一流词作者。
4、贾岛的“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周邦彦和白朴一个将其揉入自己的词中,一个揉入曲中,借古人境界为我所用。作者不赞成:非自我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5、宋人笔记小说,大都不可信。(看过些许,赞同此观念)
《人间词话》基本成了相关文学评论的基石,只言片语经常被人扯出来牵强评论一番,而后冠以“王国维先生”或“人间词话”的名目;有好事者就像根据三国演义、水浒给诸多人物整个武功排名,非得给诸多词人弄个一二三四,实属滑稽。
格调、工整、意境、语句,出塞诗、登临诗、田园诗、寓景写情诗,即使名望不算太高的文人也会有那么一两首惊艳作品,何来比较一说?
文学作品,能让你欣赏到了美,享受到了阅读、思考、情感映射的真,就是好的作品。
人间词话,只是达到了近代人不能达到的高度,并不代表它就是准则;王国维先生也是人,只是比我们站在更高的高度领略了诗词而已。
你可以有你爱的人间诗词,我亦可以有我爱的人间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