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我那黑夜中穿行的火车!

图片发自简书App

      9岁那年夏天,一辆绿皮火车把我从千里之外的云贵高原,载到南方近海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在我还未能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风景已然改变了模样。

      南方炎热、潮湿的空气中,飞舞着一只只细小的蚊虫,扰得我烦躁不安。爸妈和他们的新同事,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家乡话;萦绕耳边轰隆隆的火车声,依然忽高忽低挥之不去。那个迷迷懵懵的女孩,一时还没能够将自己游离的魂魄,招回这个没有任何记忆、爸妈口里盛产鲜花和水果,叫做故乡的地方。

      那辆绿皮火车,开了好久好久。我把脸贴着车窗,看着它从高原的崇山峻岭中穿行而过。火车飞快掠过丛林中石板屋集聚的村庄,绕过山间怪石密布的贫瘠土地,穿过了白天,又穿过黑夜。

      那是一次深留记忆,改变生命空间与时间的远行。日落黄昏,已在黑夜中穿行的火车,趟过山乡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或密或稀的灯火,又向着无人的荒野深处呼啸而去;突兀漆黑的山林,在夜幕中鬼气森森。我仿佛看见披头散发的鬼怪,躲在丛林中,睁大绿光的眼,诧异地看着这夜色中狂奔而过的庞然大物。

      面容狰狞的鬼怪,也透过车窗,幽怨恶毒的瞪着我。只是车窗里的我,没有害怕。此时的车里,明亮而和暖。斜对面面容姣好的年轻妈妈,低头轻声哄着怀里欲睡的婴儿;乘务员拿着托盘脚步轻轻正从通道走过。爸爸坐在我身边,已靠着椅背睡着了。不知啥时起,我的一只手一直拽着他的衣角。爸爸熟睡的面容看上去疲劳、憔悴。但我知道,他的心很快乐。

      那一天,我看到爸爸拿着调令的手在颤抖,他叫我纯子,他很少这样叫我!他跟我说,我们马上要回老家啦!少年离家远行,外出求学的爸爸,在那个高原的大山里,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晃就是十几年,他常跟他在大山里出生的孩子们,说起远在南方的故乡。那个细雨蒙蒙的午后,爸爸激动地告诉我,我们要回老家了!

      荒野里这段山路,真长。火车冲开丛林中面容狰狞的鬼怪,不停地奔跑。只是那时,拽着爸爸衣角的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把头靠着熟睡中爸爸的肩膀,一任那些黑暗恐怖的画面,从我眼前一幕一幕忽闪而过。

      后来,我们一家定居在这个南方的城市。虽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爸爸出生的地方,我们真正的故乡离此处仍有几百公里,只是于年少漂泊在外的爸爸,这已足够了;而对于他的孩子们,故乡似乎一直都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严格地讲,他们从来都说不清楚,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故乡。

      为了返回故乡,半路出家改做了教书匠的爸爸,工作并不如意。在高原的小县城,不善言辞、交际,犟脾气的爸爸,靠着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和踏实肯干的性格,深得领导器重。来到南方,新的职业,几乎处处击中爸爸的弱项。爸爸偏激、固执,但是善良、忠厚。教书匠的生涯,爸爸并不快乐,就算一直很想干好事情的他很努力,也并不奏效;久别故乡的爸爸,已经水土难服。

      我永远都忘不了,一次喝醉酒,爸爸流着泪,不停地说,回高原去!回高原去!酒后的日子,漫长而艰辛。我们没有返回高原,在故乡,始终梦想干一番事业的爸爸,只在苦闷中走完了他的职业生涯。那时爸爸心中的故乡,已然成了他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然而,在落寞与困苦中,爸爸从来都仍是我们心中最大的那把伞,最可依靠的那棵树。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那一次远行,让我深深迷恋上,坐在黑夜中穿行的火车上的感觉,迷恋上黑夜中车窗外那鬼魅森森,但我从未曾恐惧过的画面。我也记住了,那天坐在旁边,爸爸那张熟睡的,疲惫却安然的脸。

      好多年后,我才能悟出,那年车窗边的小女孩,当时完全忽视的一个感觉,或是因为那时她稚嫩的心,尚无力细细去体味。漆黑车窗外,那些面目狰狞的鬼怪,近乎让我在恐惧中痴迷;那种感觉,像极了更小的时候,爸爸背我去看电影,在黑夜中走过那片坟地密布的山路时的情景。我把脸紧紧贴着爸爸的背,两只小腿躲进爸爸的衣角,想象着一大群妖魔鬼怪面目狰狞地将丑陋的手伸向自己,只是它们仅能立在离我后背一米的地方,眼巴巴对着我张牙舞爪狂呼乱叫。

      它们狂吼着,却始终抓不到我,我把脸紧紧贴着爸爸的背,压扁了小鼻子,又偷偷眯缝起半只眼,斜视着黑暗中颤动的鬼怪,我深为这种感觉着迷,甚至得意!恐惧而又迷恋中,我一次次躲在爸爸背上,从那个恐怖的地方安全逃离。

      直至后来好多年,我才真正想明白,隔着车窗的黑夜,为什么我不惧怕那些狰狞的鬼怪,因为我知道,爸爸就是那黑夜中穿行的火车,车窗就是他坚硬的手,为我阻挡了妖魔鬼怪的猖狂。就像那坟地边我身后的魔鬼,再怎么凶狂,却永远无法把我抓离爸爸的背膀。

      人的一生,真的不会很长。爸爸已经老了。一天天老去的爸爸,种花养草,安静平和;只是他从来不愿意家人在面前说起,几十年前生活在高原的故事。他的儿女们,早已适应了故乡这片热土,有了自己还算满意的工作和生活。我想爸爸终于可以宽慰了,看着安居乐业的儿孙们,或者他早已淡忘自己曾经破碎不堪的梦想,又或者,他早已看见,他的梦想,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已然生根发了芽……

      ——谨以此陋文献给我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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