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包里留有一张父亲的一寸照片,但是我假装偶尔翻到,匆匆看一眼,赶紧再收起来。
想想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快两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他,但我又很快让自己去想别的事情,我总觉得欠他的太多了。
父亲去世后二爸说了这样的话:你爸没享过一天好日子。是呀,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倒下的地方也是他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我清晰地记得当接到电话说爸晕倒了,老公以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回家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家门口的地里,母亲在旁边:掌柜的、掌柜的……一遍遍叫着,村里的一个婶儿用一把伞替他挡着大太阳。救护车和我几乎一起到父亲身边,我拉起父亲的手,也一遍遍喊:爸……多想他能听到我和母亲的声音,哪怕动一下眼皮也好。可是我听到的是那个女医护人员说:不行了。她只是翻了翻您的眼睛,凭什么就断言说不行了?我真想对她发火。可我还是以央求的口吻说:赶紧上医院吧,让专家看看。赶紧救人呀!那个男医护人员让大家搭把手把您抬到了家门口的平地上,用双手交叉在您胸口按压,女的则再次给您测心率,给出的结论还是:人没有心跳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耽搁时间了,先送医院啊!我不相信他们的话,我更不相信他们的水平。他们说:这样送过去没有医院会接收。我联系了我在医院有关系的同事,最终父亲被抬上了救护车。一路上我不停地给他搓手搓腿,我觉得父亲身上温热,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不想回忆在医院里的情景,我们等在抢救室外面,母亲一句话不说,但是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恐惧,当医生让我们进去和父亲告别时,姐姐哭出了声,可是我竟然哭不出来,还责怪姐姐哭什么哭。我担心母亲接受,可是我母亲进去后摸着父亲的头和脸,压抑着哭腔说:“掌柜的,你这个瓜老汉,你把我给谁丢下呀。”……
安葬父亲只用了短短三天,母亲这样一个没怎么上过学,保守思想的农村妇女竟然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选择火化父亲,我知道她其实及其舍不得,觉得这样对父亲太残忍,但是她为了不让儿女们为难,因为我们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那么早,什么也没有准备。母亲三天里只在人面前大哭了两次,一次是装殓的时候,她放声大哭,我知道她是把她的难过与不舍都通过哭声传递给父亲。其实我这时也才第一次哭了出来,以前爷爷奶奶去世时我都没有放声哭过,我以为自己不会在人面前大哭,总觉得那样太难看,太矫情。可是当我看到父亲仅仅搁了一晚,整个脸已经变了颜色,那张原本黄色的脸庞现在有些黑青时,我就知道我永远失去了最爱我的父亲。我想把他最后的样子刻在心里,但是我又不忍再朝他看一眼。还有我清楚地记得火葬厂的情景,当我再次和父亲的遗体告别时,我已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难闻的气味,原来人停止呼吸后尸体是会很快腐烂的,所以我觉得母亲选择火化父亲是正确的选择。以后每每我想起这最后的两次告别,我都忍不住眼泪。
安葬父亲后的一周我和姐姐都待在家里,一来是陪伴母亲,二来也是农村的风俗。我们讲究的是头七很重要,每天晚上天快黑时哥哥他们要去父亲的墓地,而我和姐姐要跪在家门口,等看到哥哥他们从墓地回来,出现在村口时我和姐姐就要放声哭。据说是这叫引魂,能让父亲的魂魄回家。
在头七,我们每天晚上都睡的很晚,但是母亲比我们更晚,却又每天比我们起的更早。她不停地忙碌着,收拾着父亲生前的东西。有天晚上,她递给我一个小纸团,确切地说是一小团报纸团,说这是父亲衣兜里装的让我看看是什么,因为她不识字。我打开看,那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中国人均预期寿命达到70岁。想起父亲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地说他只想活到70岁就知足了,如果活不到70,他觉得人家会笑话的。原来我只当这是父亲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父亲已经在为自己身体的情况担忧。但是他却从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身体不舒服之类的话。在我面前提到的仅仅是他视力不好了,腿感觉走起路来沉一些。我原以为这些都是糖尿病的后遗症,就只是叮嘱他安排吃药。父亲的糖尿病已有六年左右了吧,他大约吃了四年药就要求打胰岛素,其实我一直不主张打针,我觉得药物治疗副作用小,可是父亲坚持。现在看来也是他对自己身体的一个担心吧,他可能想自己靠这个能熬到70岁吧。
现在想想这些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孝顺,我为父亲究竟做过什么,我根本没有去关心他到底想些什么,身体到底怎么样。其实他怎么倒下的母亲给我们说了当时的情景,但是我不敢去还原,我能想到的是父亲对这个世界,对母亲还有我们兄妹以及他的孙儿们有多么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