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已经坐在那好几个时辰了。
“小庄,小庄,这死丫头跑哪去了?”这边是胖婶在满院子的找她,“福叔,你看见小庄了吗,现在啊这丫头翅膀硬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都管不住她了呀!”,胖婶一边四处打听小庄一边是喋喋不休的向看见的每个人抱怨这世道。
我实在是听不得胖婶满嘴的哀声怨气,合上先生赠与我的《红楼梦》。我知道小庄在哪,她第一次坐在那发呆就被我见了去,是书院侧门的台阶上,倚在书桌前从我书桌右边窗台的左下角看过去正好能见到她。
“小庄,你娘正到处找你呢,还不赶紧回去,你不回去不要紧只是你娘那声响扰的我无心读书。”我对着她呆呆的眼神责备。
“沈姑娘,您别见怪我这就回去啊!”她急忙忙的起身还来不及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向前跑时脚下发出小石子的几声碎响,虽然很小的一个表情但我还是看出当我喊她姓名时的猝不及防。她恐怕以为我要上舅母那告状去了。
“娘,别瞎嚷嚷了...”她从通往书院的那道门跑进去,我就走着跟在后头。
“我瞎嚷嚷,你可倒好我这寻你半天,你说我这瞎嚷嚷,小庄啊,我可是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大的,你可不能良心被狗吃了啊!”还没等她说完,胖婶就一张嘴抢了去。
“是,娘,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回去吧那活不是还没干完吗,走,我帮您去!”还没等胖婶开口,她已经死命的把她娘往后厨里拖,往我对脸的那道门,看着她那架势力气倒是不小的。胖婶这一走院子里竟奇怪的像深夜般的安静。
小庄说的那个没干完的活,其实是过几天就是二哥的生辰加上和赵家大小姐订婚的大喜日子。这几天,院子里是忙得不可开交,福叔得按照舅母的吩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不胖婶就得好好的准备膳食,好不容易的喜事在桌面上可不能丢了程家的脸。
这一忙不打紧,倒是把我也累着了,成天成天的陪着舅母上街道去置办二哥的订婚物件,这好不容易的清闲被胖婶打散了去。
再回到书房已经没有读书的雅兴了,就想着临摹些字。先生这字写的真好看。
“沈姑娘,沈姑娘。”小庄抄着跟她娘一样的大嗓门,二话不说推开房门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的,“夫人让我和您说声吃饭了。”她可能是看出了我眼里的厌烦,后面的那句话语调明显的下降了不少。
“你下次能别和你娘一样,大嗓门,我还听的见,我知道了过会儿就去。”我是有些生闷气了,明明可以写好的那个“台”字被她这么一惊吓,最后的那一横活生生的成了一竖。幸好这不是要交给先生的,不然的话我真得开始讨厌她了。
她肯定是知晓我生气了,低着头,两只小手捏着衣角不停的搓弄。她恐怕我要上舅母那告状去。
“别搓衣裳了,本来衣裳就不多,搓坏了你穿啥?”
“我就着劲儿呢!”
这句话我听着忍不住的发笑,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咯咯”她也在一旁笑出了声。我开始感觉她是个傻姑娘。
“哎呦,这沈姑娘可算来了,夫人和二少爷候您多时了,赶紧坐下来吃吧,再过个功夫饭菜都要凉了。”胖婶见我走进屋里就大声的说教起来,有哪一次不是这样。我也没理会,朝着舅母和二哥看过去,“舅母,二哥,让你们久等了,这不是在书房练字不小心忘了时辰。”我知道他们不会真的生气顶多就说上个几句,慢慢的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
“珺瑶啊,练字读书是好事儿,可不能忘了吃饭,要是在舅母这待瘦了你舅舅又该说舅母了。”说着盛了碗白米饭递给我,“来,抓紧吃了。”眼神是那种说不明的责备。
“好,多谢舅母。”边说着双手接过米饭,拿起黄花梨木制的筷子夹个半口米饭送进嘴里。
“珺瑶,女孩子家的就是要多识些字,多读些书,以后啊哥哥送你留洋去。”二哥说着口中是满满的饭菜,看来是真有些饿了。
“二哥,我也就学着玩来着,哪能留洋去啊,别拿我寻开心了。”看着舅母默不作声的吃着离自己最近的苦瓜,我知道她被二哥的这番话吓着了,都忘记自己不喜欢吃苦瓜来着。虽说舅舅一家对我都宠爱有加,自己还是不敢任意妄为,拿捏些度自然是好的。这是我娘临死前对我讲的。
“哥可没说笑,哥哥就你这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呀你说,对吧娘?”二哥说完朝舅母看了一眼,示意让舅母称好,还不忘夹上块熏鸭肉。
“当然。”照平常人听来这舅母对外甥女真是疼爱有加,可是我还是听出藏在她内心最里面的不情愿,毕竟这句话她没有像往常那般加上个“啊”“啦”之类的,更何况她回完话之后又夹了片苦瓜。
“咱们别说这个,来,舅母吃点鸭肉,方才我尝过这味道不赖。”夹着块鸭肉盖住那几片绿绿的苦瓜。
“还是珺瑶懂事啊!”说着挑出那几片苦瓜放在碗边上的小碟子里,对着鸭肉细嚼慢咽,依旧是优雅的样子。
一旁的小庄就那样傻傻的看着我。她以为我斜背着身子看不清只管紧紧的盯着,只是眼角的余光总能扫到她歪着头看我的样子。
回到自己屋内,想着还是有些睡不着,赶忙趁着福叔没有把院子里的灯火熄灭去趟书房把“台”练了好。从屋子到书房要经过书院,那地方说是个书香之地也最数安静,静的有些让自己琢磨不透,好几次夜里都嚷嚷着二哥陪我过去来着,这些天二哥忙着订婚之事累的不轻,哪好意思再让他陪着我走这么一小段路。反正先生是说过这世上没有妖魔鬼怪。
一开始走着月色还亮的很,只有院子池塘里的青蛙识趣的叫唤着,倒也惬意。可哪料经过书院侧门的石阶上偏偏坐着个人,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来的小偷,准备大喊来着,可亏及时见着了她头上的那根发绳认出她来。
“小庄,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干嘛,你想吓死我呀!”说着往自己的胸口轻轻的拍拍,嘴里嘀咕个咒语压压惊。
“沈姑娘,您也不还没睡呢吗?”她的声音是越来越小,这原本应该算的上是顶嘴,可自己却是没有生气。对呀,我也还没睡。
“那你在这做什么,白天偷懒跑这来,晚上不休息还上这来?”自己也不甘示弱的盘问起来,往石阶上坐了下来看她怎么说辩。
“白天我不是偷懒,我是看着活干的差不多就想着到这坐坐,沾沾你们的书香气,可是我总坐上一会儿就睡着,你都不知道我一睡就可以睡上很久,白天要不是你叫醒我,可能我现在还在睡着呢。你说这是不是种怪病?”她转悠着大大的眼珠子,向我讨回答。
“反正我还没听说过睡不醒是种病,先生也没说过。”不过,白天我见她的时候明明就是睁着眼睛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在自己屋里。二哥趴在木圆桌上睡着了。有几点弱弱还没长开的阳光就那么安静的贴在他的身上,仔细看二哥长得也算俊俏。
“二哥,二哥,”我上前轻轻推推他,惹得那几点光斑一闪一闪的窜动。
他动动自己的脑袋,不算精致的脸庞埋在袖子里左右来回的摩蹭“珺瑶,你醒了。”接着习惯性的用双手的中指抹掉眼角的眼屎。他总是这样不顾身份的在我面前。
“二哥,你怎么在这睡上了,怕被舅母知道了去又说你不懂分寸,快回去再歇会儿。”一边说着一边往房门口走去,轻轻向上拿开门栓拉开房门,笑着对着他。
“行,我这就回去。”每次他见我拉开房门就知道这是在哄他。起身,摸摸因一晚上没摸发油而塌下来的头发,又挠挠耳后根,想和我说些什么来着又不知如何开口,停了一下还是往外走去。
我可不想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更何况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被胖婶知道了去,我就成了笑话不是。
但想起这便是已经第九次了。
“沈姑娘,沈姑娘,是我胖婶,您在里边吗?”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还没睡醒的脑袋震得生疼。
“在着呢,胖婶可不有什么急事?我还没起呢。”赶忙的从被子下钻出来,下意识的向胸前扯扯被角,尽管知道门是拴着的,将头探出去把声音传出门外也方便听闻什么急事,后来想想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做。
“您可看见我家小庄了,这一大早的就不见了,我找了许久也不见人影,问问您可看见她了?”胖婶的声音的穿透力总是一步到位。
“这一大早的还没起,怎么能见着,你再问问其他人,说不定上街道上走去了。”说的时候自己能明显的感觉到声音里有一丝的颤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恐惧。
“这死丫头,大清早的不好好的帮忙干着点活还上街道,看我不好好骂她一顿。”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空,大概是走远了。
被子里的人翻了个身,的确是能睡,就连胖婶的声音也没能吵醒她,仅仅是用一个翻身来表达对打扰的不满。
她怎么会在自己的被子里躺着,裹着自己丝绸质料的亵衣,轻轻的打着鼾,轻的就像是在呼吸,从脸到脖子再到胸前的那一抹春光都是再白皙不过的肤色,摸起来就像是柔情似水,指腹触碰的一瞬间都是说不完的望眼欲穿。
刚才,就在离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从暗处在我的背后圈住我,吐着大声大声的喘气,在自己敏感的脖子那一片,很痒。我竟然会将头不由自主的往天花板上微微抬起,然后发出一声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轻声喘息。这是个本性的回应。
她说她要变成我,接着就是像雨点般的吻,额头上,眼睛里,耳垂边,一会是淅淅沥沥一会便是倾盆大雨,等到雨滴落在脖子周围,就像是一支猎枪打中了要害,却是没有疼痛只是释放。她边不停的在周围吮吸这一个个印记边解开方才下床送二哥走刚穿上的外衣,这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活,她身上穿的那件纽扣的布局和我的一样,她早早的就将自己褪去了所有的尘华。
我从未见过海,只模糊的在先生那听说过那是一片蓝色,泛着微光,说是一看见就开始舍不得,此刻的自己竟然就在半睡半醒的梦里站在海边,现在更是完全瘫痪的躺在里面,凉凉的,也暖,还有舒服令人上瘾的风。
我浑身已经没有力气,任由她在这片渴望远离恶俗的白色里肆意的挥作。闭着眼,就像床帘里的黑暗把我们揉成了一点星光。其实我从没发现她原来这么美。
“小庄,我们一起读书吧。”我看着数不清在从窗纸透出的一缕光线里乱舞的尘土,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依旧是闭着双眼,从离枕头最近的一边嘴角流出亮晶晶的梦涎。可能是梦着了心心念念的腊鸡腿,嘴巴还时不时的凭空嚼嚼。她原来和我长的这么像。
“你说那天睡着了,可明明我看见的时候你连眼睛都还没合上。”我想问问她,打算侧个身子好好听她说说,计划着就用手推推她,可是被子里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件借给她穿的亵衣,还有温度,暖暖的正好弥补我没有血色的手的空缺。被褥上,枕套上都有被碾压的凹陷,我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走了,可能是梦见了胖婶在满院子喊她,我自己这样想。
“福叔,你见着胖婶和小庄了吗?”
“二哥,你知道小庄上哪了吗?”
“小菊,小庄没在后厨帮忙吗?”现在是轮到我在满院子的寻小庄了,看见的每个人都忙着准备今晚二哥的寿宴和订婚宴哪还顾得上我,都只是回答“不知道”,“没见着”,或是摇摇头,我怎好意思再继续问下去。我去书院侧门的石阶上找,去她躲的房间的暗处等。好半天只有来来回回急匆匆的人,或只有自己一人。
白天的阳光不灿烂但也还有些,至少不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舅母也没来得及顾我,只是叫贴身的小碧送来件新衣裳,很漂亮也很喜庆,放下就走了,说是还要帮忙改二哥的新衣。看她急急忙忙的样子好像看见了小庄,是不是那天她来喊我吃饭的时候,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也是这样,带着当季少有的轻快。差点就把她当成了小庄,开口在嗓子里的那声叫唤被她不自觉的一句叹气打散。至少自己还没听过小庄叹气自然觉得是陌生的。
那件刚拿来的新衣裳就这样整齐平平的躺在床榻上,鲜红的,很像小庄的唇色。
自己对着铜镜穿上衣裳时发现,原来自己的唇色和小庄的一样。
“真漂亮!”站在我背后的那个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带着羡慕的语气说。
“你要是觉得好看,你拿去便是。反正不论什么事也不用同我商量。”我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有些埋怨。
我还是不转过身去,因为想让她先着急。
“珺瑶,你同谁在讲话呢?一个人的在嘀嘀咕咕。”二哥的这一句问,着实是把我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的镜子“哐当”一声落在泥地上,稀稀零零的镜片刚好把照进屋里的那阵光铺满了整间屋子,是闪闪的亮,就连她躲着的那道暗处也亮了,只是什么也没有。
“怎么是你,小庄呢?”顾不上地上的碎片,跑到二哥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就是小庄呀,你怎么了?”他看穿了我眼中的害怕,两只手紧紧的捏着我渐渐发颤的双臂,像极了之前看我从楼梯上摔下的先生,还有先生身上独有的墨香。
看着他的眼睛,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这明明就是一张小庄的脸。
我死去的娘名叫胖婶,我们原先给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
沈珺瑶,乳名小庄,享年22岁,死于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