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呼唤着“姐姐”,“姐姐”……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呜咽。
第一次遇见姐姐是在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去隔壁新开的小卖铺买冰棍,她懒懒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弹吉他,旋律很舒服。我挑了一根冰棍,等她一首曲子快结束时才放在收银台上。她的手指刚好拨出最后一串连音。她抬头,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喜欢吗?”
我局促不安地点点头。她笑着把冰棍递给我:“快去吃吧,都化了。”
后来我放学总是喜欢去小卖铺逛逛,买一根冰棍。有时候也会听她弹吉他。我喜欢看木吉他上她手指的光影,斑驳而跳跃。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一场车祸会夺走父母的生命,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你说这只留孩子一个人!哎,怎么办…"
“不如表姐带孩子走吧?”
“哎,云儿,你听姑妈说,姑妈实在没能力带你回去……"
我站在房间一角,看着对我避而不及的大人们,像踢皮球一样把我“踢来踢去”。
忽然,房门被推开,是姐姐。亲戚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是都不要她吗?我带她回家!”
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很多年。
她带我去她家。和她一起住的还有久病卧床的爷爷,她先去照顾爷爷吃药。我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嘴哭。直到脚步声近了,我却抑制不住哭泣。我用手捂住脸。
她蹲了下来,轻轻地说:“别怕,别怕。”
“先把热牛奶喝了,好不好?”我顺从地拿过牛奶。她微微蹙着眉,认真地对我说:“云儿,我和爷爷商量过了,你就住在这里吧。”她垂下眼眸,“我父母也早早去世了,我能感同身受。不过你放心啊,我会对你好的。我做你姐姐吧。”
我的心湖泛起了涟漪。我点点头,泪水又不争气地流出来。
从这之后,我就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姐很辛苦,她还是个孩子,却能照顾重病的爷爷,背爷爷去医院;又能骑三轮给小卖铺进货。我每次想帮她看店的时候,她总是要骂我:“有那时间去学习,考不好我要揍你!”我还是有点怕她,只好乖乖写作业。
我喜欢看姐姐弹吉他的样子。她呢喃的声音很轻很柔,不像平时外人看起来高冷的她。我央求她教我弹,可我总是学不会。我经常在她做饭时给她不成调地瞎弹。她有时会骂我,更多时候却是无可奈何。我享受着她的纵容和宠爱,她从来没有真正对我生过气。
爷爷因为病重去世了,我和姐姐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我在准备中考,姐姐为了不影响我,自己处理了后事。高中我进了一所省重点,需要离开我们小镇上学。父母的钱不剩多少了,不够我上学的费用。我和姐姐说:“我不上高中了。咱俩一起看这个店吧。”
没想到姐姐却怒道:“钱的问题你不用考虑!你这么小,不上高中做什么?”
“可是你也不上高中啊,怎么—”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好好把书读完?”姐姐生气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姐姐顿了顿:“我会和你一起去城市的。我在那儿找好了工作,到时候租个小店,我还可以开个小卖铺。”
姐姐严肃地对我说,我只要好好学习就好。别的都不用我操心。
夜里,我睡不着。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我看到姐姐在餐桌前,账本摞了很厚的一打。“还不睡?快去睡觉!”姐姐看到了我,说。
我在她对面坐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承诺要做你姐姐。这是一个姐姐的责任。”
我红了眼眶。
上高中后,姐姐的工作好像越来越忙,她也从不告诉我她的工作是什么。在她这个月不知第多少次八点多出门说要上班时,我拉住了她:“你上的什么班,要晚上出去?”
“你快做作业,等你睡着我就差不多回来了。”我还想问,可我拉不住她。后来我偷偷看了她的包,她原来一天有3份工作,要去餐馆当服务员,要当收银员,还要去酒吧驻唱。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后来我生病发烧,夜里正下雨打雷,我担心姐姐,也很害怕。姐姐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门,浑身湿透了。她冲进厕所呕吐,空气中弥漫着酒臭。高二的冬天,我得了竞赛一等奖,欢天喜地地把奖状回家,想告诉姐姐明天有颁奖典礼,要家长参加。可我在酒吧门口看见了被人灌得烂醉的她。她涂着夸张的眼影,在寒冬穿着一条短裙。她还认得我,从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冲我晃晃,笑道:“云儿,云儿,你看,你看……”
我知道我们缺钱,可我看不得这样的姐姐。我问她:“你吉他呢?”她笑着摇摇头:“那个,卖了卖了。不值钱啊!”
我扶着她回家。我不停地叫她,姐姐,姐姐。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让我感到陌生,她不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会弹吉他,会拥抱我会接我放学。她怎么可以把吉他卖掉?
我给她把厚厚的眼妆擦掉。房间里充斥着廉价化妆品刺鼻的气味,让我不适。我丢掉了姐姐的短裙。
转天早上,我早起做了早餐。姐姐的眼睛浮肿,比她前几次醉酒还严重。
“你以后别做这个工作了。”我说。
姐姐以为我是小孩子脾气:“乖,不做这个做什么?姐姐过年那几天一定陪你。”
“我昨天在酒吧门口找到你的。要是找不到呢?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工作,还有,哪里来这么多钱,你——”
“现在你翅膀硬了,要质问我了?没有这些钱我们吃什么?!”姐姐打断了我的话。她很生气,可我同样生气。我接受不了我的姐姐在酒吧讨好客人。
“我不上学行不行?不都是为了我上学么,我不上了!”我话音未落,就听见“啪”的一声。之后,才感受到左脸颊火辣辣的疼。
姐姐的手腾在半空,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愣了,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她忙叫我:“云儿,云儿…
我已经背上书包冲出家门。我去学校申请了贫困补助,同时申请住校。我发短信通知了姐姐。姐姐来学校很多次,但从她的打扮和酒气中,我知道,她没有放弃这份工作。
我父母生前给我的教育,告诉我在酒吧做陪酒是下贱而肮脏的。我宁肯放弃我的学业,也不会让姐姐成为这样的人。
姐姐总是来学校找我,引起了不少同学注意。我性格孤僻,和同学关系并不好。有个学习不好经常混迹酒吧的学生认出了姐姐,和别人说“许云之的姐姐是陪酒”。而且,越传越难听。他们不好好学习,却恨学习好的人,用低贱的语言羞辱我。我忍了,我全都忍了。我发消息告诉姐姐,别再来学校了,算我求她。这消息还没发完,老师就请我过去一下。
老师说,姐姐和我们学校那些混混打起来了。
我听了脑袋“嗡”地一声。我见到姐姐是在校医处。姐姐腿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几个混混都没什么事。以后他们又少不了羞辱我。我拉姐姐出来,急道:“你干什么来?打别人干什么?”姐姐拉着我的手:“云儿,他们总是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他们在背后骂你,我怎么可能忍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求你,别再找我,别找我!”我甩开她的手。
“云儿,你是还在生气吗?姐姐跟你说,这份工作不好,可是来钱快,你要高考,你就好好上学。”姐姐柔声细语地和我讲,却一下子戳中我的痛点:“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羞辱我么?你偏要做这么低贱人家都看不起的工作!”
姐姐愣了。我背过身:“你回去吧。我有钱,你不用担心了。”
姐姐走了。后来的几个月,她都没有来过,我也没回去。我上了高三,繁重的课业让我忘却烦心事。过年时我回家吃了个年夜饭。姐姐做了很多菜,我匆匆吃了几口,转天又回了学校。吃饭的时候,姐姐一直默不作声。
我大学上的是大城市的一个一本。我告诉姐姐,姐姐很高兴。或许因为即将分别,我问她要不要送我。上火车的前一个晚上,她带我去一个琴行,租了一把吉他。她轻轻地弹,之后抱歉一笑:“是不是弹得不好了?”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知道我的话伤了姐姐,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
“一直没跟你说。我有个男朋友,老家在云南,开了个纪念品店。我想,你正好上大学了,我就去那边了。明天,送你过去,我就要去云南了。”姐姐放下了吉他,轻声说。
我愣了:“啊,这太突然了。你…”我忽然语塞。
转天我们坐一大清早的火车去大学报道。姐姐送我进了学校,嘱咐我好好学。我下意识拉住她的腕子,却又拉不住。她转身离开了。我心乱如麻,道歉挽留的话也没说出口。
姐姐偶尔会发朋友圈,发云南如画的风景。她偶尔也会问问我忙不忙。我们变得疏离。我后悔,无措,我整理自己的情绪。我抽空回家看了看,在姐姐抽屉里发现一个本子。
是个很普通的本子,上面写着姐姐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发现竟然是她的日记。
"今天云儿去新高中了。我当初没有条件上高中,云儿成绩很好,我很骄傲。”
“今天云儿问我为什么要去酒吧工作,还说不上学了。我一气之下打了她,她肯定会怪我。我初中学历,大城市哪里都不要我,只有这个工作来钱快。我只是想让云儿上好学校。她跟我不一样,我从小父母都不要我,我怎样都是无所谓的。可她要在大城市工作,多棒的云儿啊。”
“云儿不让我去找她。我想了想,也是,有这样的姐姐会影响她。要不,我就不要影响她了。她长大了。”
“要去云南了,舍不得云儿。我骗她我有男朋友才去的,她应该不会识破。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过好啊。希望她别被我影响,好好学习,开开心心的。”
我的泪珠大颗大颗掉下来。姐姐青春六年,所有心事几乎都关于我。我们非亲非故,她只是比我大四月岁的女孩子,她何苦?
都是为了我。可她从来不告诉我。
我给姐姐拨电话。
“喂?”她的语气还是轻轻柔柔。我的心猛地一疼。
“姐姐。”
姐姐没有答复。
“姐姐。”
“姐姐!”
我情不自禁地唤着她。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呜咽。
“姐姐。我想你了,你回来吧。”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