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臻华 文
1
县城一中，课外活动时间，身着藏青色保安服的刘立田挺直腰板在校园巡逻，把双手背在后面，一脸的严肃。他是南方人，却有着北方人的身高，一米八的个头，再加上这身行头，更显威武。别看他的平头全花白了，皮肤黝黑的国字脸上，两道剑眉下一双小眼睛透着精光，怎么看都不像65岁的人。
刘立田很喜欢他的工作。他原是乡村小学老师，五年前他退休了，在家侍弄点菜地，也蛮惬意的。可一年后，儿媳妇给他生了个小孙孙，他老伴就到上海去带小孙孙了。本来是两人一起去的，他在那里呆了两个月，啥忙也帮不上，还增加开销，他就对儿子说，他不适应城市生活，他还是回老家。儿子刘玉书开始没同意，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离了母亲，吃饭都是个问题。几十年来都是母亲煮好饭叫他吃，他没动过锅铲。
“那我去找份事做，只要有食堂吃就可以。”刘立田是个很执拗的人，他想做的事谁也劝不动他。
刘玉书很烦恼，父亲一个人回家，他怎么可能放心？父亲就是故意给他出难题。有一天晚上，他忍不住在高中同学班级群里吐槽。
在县城一中当后勤处主任的同学胡一鸣说，这事好办，只要他父亲不怕掉价，可以去他学校当保安，正好有一个保安年龄大了，不想干了。他跟校长推荐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当保安也不累，就是在校门口的卫门室值班，晚上睡在那，白天有来访问者登记一下就可以，再时不时的巡逻一下校园，管管那些不遵守校规的孩子。就当作散散步锻炼身体好了。学校食堂不停火，吃饭问题也解决了。
刘玉书把同学的建议对父亲一说，父亲立马同意，说这工作好，他对学校有感情，天天看着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进进出出，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就这样，曾经身为人民教师的刘立田变成了县城一中的保安。不过，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很热爱他的新工作。
这不，转眼，他就在学校做了两年保安了。连校长都表扬他，说他到底是个老同志，工作认真负责踏实，自从他来了，学生违反校纪的现象也比以前少多了，什么男女同学往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钻、男学生抽烟、偷偷溜出去上网，他一逮一个准。那些不良学生看到他就绕弯走，心里却恨得牙痒痒的。
2
刘立田一边走着，两只眼睛一刻也没闲着。远远地他看到两个女生一前一后进了女厕所，他之所以会注意到她们，是因为刚刚立春，温度还很低，而这两个女生却穿着黑色的短皮裙，显得两条腿更细长。还有一点，她们都留着齐腰的披肩发。从身高来看，估计是初二的学生。
“唉，穿成这样，一看就是没心思读书的！”刘立田嘟囔了一句。这是职业习惯，怪不得他。
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如果他走过去，那两孩子正好从厕所出来，他可得说说她们，这天气，穿这么短的裙子，以后老了有她们够受的。刘立田有老风湿，每当膝关节痛，准变天，比天气预报还准。
人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不当一回事，年老了有得还，到时还是自己受苦。刘立田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说才能让那两个女学生听进去。
刘立田快到女厕所时停了下来，那两个女学生却还没出来。倒有其他学生进进出出。那两个女学生特点明显，如果出来了，他不可能看不到。他决意要等她们出来，治病救人，不能错过最佳时机。
空气中飘来一股烟味，呛得刘立田仰天打了个大喷嚏。他不抽烟，对烟味却特别敏感。循着烟味，他立即判断出是从女厕所那边飘过来的。
“两个死女崽，难怪半天不出来，原来躲在里面抽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非带你们去见校长不可！”刘立田拦住一个从女厕所出来的小个子女生，问她是不是有同学在厕所抽烟，还有多少 人在里面？
那个小个子女生看了一眼女厕所，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头快速地比划了一下，飞快地跑走了。
刘立田一脚揣开女厕所的门，看到那两个长头发女生嘴里叼着烟，样子很生硬，一看就是个新手。
“好啊！你们躲在厕所抽烟，是哪个班的，跟我去教务处！”随着他一声断喝，两个女孩惊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把烟扔了，并一脚踢进便池。
刘立田一手一个把她俩揪出女厕所。
“大叔，求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其中那个杏眼女生带着哭腔低声求饶，“如果我爸知道我抽烟，不但会往死里打我，还会和我妈吵架，说不定还会离婚。我答应了他们，我一定会学好，只要他们不离婚。”
“大叔，我们也是好奇，我发誓这是第一次，求您放过我们，我们以后一定改。”那个圆脸女生倒冷静。
“不行，你们违反了校规，就要接受学校的处罚，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刘立田一口回绝：“说吧，你们是哪个班的，我要让你们的班主任叫你们的家长来，好好教育你们。”
旁边的学生看到他们仨推推搡搡，渐渐围了过来，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抽烟，听说是躲在女厕所抽烟。”
“好像是六班的。”
“抽烟好像要开除的。”
……
“看呀，非礼呀！一个老流氓进女厕所看女学生上厕所呀！”那个圆脸女生突然挣脱了刘立田的手，大声喊了起来。
此时，她一心想着自救，如果她们俩因为抽烟被学校开除，这后果太可怕了。她想起了母亲绝望的眼神。自从父亲跟那个女人走后，她就没见过妈妈笑，似乎父亲把母亲所有的欢乐都带走了。她也想考出一个好分数来让母亲展颜一笑，可那些题目总不让她如意，分数越考越低。母亲骂她拖油瓶，也不让她省心。她真的想考好点，也真的想做一个优秀的学生。可她青春的烦恼谁懂啊？
“你……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们在女厕所抽烟。”刘立田的脸涨得像鸡冠一样红，双目圆睁。“我一大把年纪，怎么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禽兽可不都衣冠楚楚，你说我们抽烟，你有什么证据？我说你才是血口喷人！闲得无聊，偷吃女学生的豆腐，你个老怪物！”
形势急转直下。刘立田气懵了。
“走，去见校长，我就不信有理还立不住脚！”
“呜呜呜……”两个女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了起来，显得楚楚可怜。
见过校长，双方各执一词。校长双眉紧锁听他们各自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立田一眼，然后让他先去门卫值班。
3
事情过去第三天。胡一鸣来找刘立田。
“刘叔，校长请您过去一趟。”胡一鸣说得很客气。
刘立田知道肯定是因为女学生抽烟的事，校长的表扬他倒不要，他就是想了解下，那两个女学生认错了吗？悔改了没？
到了校长室门口，胡一鸣敲门进去。校长请刘立田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并示意胡一鸣把办公室门关上。
“老刘啊，转眼您来学校也两年了，工作很尽心很卖力，您是一名老教师，也是一名好同志。前天那事，按理说我是相信您的，您一直都很关心、爱护那些孩子们。”校长看着他面前的电脑，一边说：“今天上午，那两个孩子的家长找到学校来了，一口咬定是您冲进女厕所偷窥，说学校请这样道德败坏的人做门卫，他们的孩子如何能安心上学，又如何确保孩子的安全，强烈要求辞退您，否则他们就要找上级部门反题情况，还要把这事晒到网上去。”
“这事闹得我头都是大的，怎么办呢？”校长把两手一摊。
刘立田听到后面只觉得耳朵里边嗡嗡响，他看着校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他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好求助地望向胡一鸣。胡一鸣张了张口，也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学校的立场肯定是跟您一致的，”校长站起来走到刘立田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学校也是为了保护您，这事要真反映到上级部门去，最后还是得辞退您；再则说晒到网上去，损坏您的名誉，人家说您晚节不保，损失更大。”
“您看这样好不好，您以身体欠安为由请辞，学校鉴于您以前的工作表现，补发给您三个月的工资。您干脆回家带孙子享福得了，也不要再去找事做了，安享晚年吧。”校长说是征求他的意见，其实已由不得他选择了。
“胡主任，你看明天带老刘办下手续，安排一个车送老刘回去，正好快过中秋了，给老刘捎上一盒月饼、一箱苹果。别忘了哈！”
“好的，校长，我一定办好。”胡一鸣连连点头，面有不安。
刘立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黑。胡一鸣搀着他离开校长室。一边劝他：“刘叔，您想开点,保重身体比啥都强。玉书那里我来解释。”
“这个屎盘子还能解释？”刘立田喃喃道。
“我们都相信您，您没错，校长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您。”胡一鸣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
“保护？这是双重伤害！”
4
胡一鸣对刘玉书的解释含含糊糊的，把他听得更迷糊：父亲进女厕所偷窥、家长找到学校来了、女学生抽烟、学校打算换一个年轻一点的保安……
“玉书，你抽空赶紧回家看看大叔，我看他老人家状态不对，你最好是接到你那边去调整下。”胡一鸣对于没有关照好同学的父亲满怀愧疚，一再叮嘱。
挂了电话，刘玉书立即在网上订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两张返程票。然后分别打电话给母亲和妻子说明情况，说他必须立即回老家去把父亲接到上海来。他也想赶紧见到父亲，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相信其中肯定有误会。而他性格耿直的父亲又是受不了委屈的人。
7个小时后，刘玉书就站在了父亲面前。刘玉书也是一米八多的海拔，身材适中、面皮白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书卷气浓郁。
当他推开门看到眼前的父亲时，他很后悔当时不该听父亲的，让他一个人回老家。只见父亲脸色
苍白、眼眶微红、神情恍惚。
“老爸，我回来啦。走，我们爷俩去老徐饭庄喝两盅，吃您最爱的辣肥肠。”刘玉书故作轻松。
刘立田摇了摇头，走进卧室，和衣倒在床上。
“我吃过了，你去吃吧。我想歇会儿。”
刘玉书也在床侧坐了下来。
“爸，您不去，我一个人没劲。您那个事，胡一鸣大致说了，怪不得您。那破保安咱不希罕。正好老妈一个人带乐乐太累，她早盼着您老去搭把手。我已买了明天九点的返程票。”刘立田缓缓地点了点头，还是啥也没说。
5
第二天，刘立田父子俩回到了上海的家。看到胖嘟嘟的乐乐，刘立田心情似乎好起来了，他向乐乐张开了双臂，没想到乐乐闪到他奶奶背后，只探出头来，两只葡萄似的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满是惊疑。又有半年没见，孩子认生是正常的。刘立田却深受打击。
“好你个小兔崽子，也欺负爷爷！”
“哎呀，老头子，乐乐认生哩。过会儿就熟啦。”他老伴一边劝慰他一边哄小孙子道：“来，乐乐，给爷爷抱抱。”
“不要不要，我就不要！”
“哼！我不抱还不成吗？”
“来来，开饭喽。”这时，儿媳妇从厨房端菜出来，招呼大家吃饭，化解了刘立田的尴尬。
饭桌上，大家故意说说笑笑，调节气氛。刘立田却只低着头扒拉了半碗饭，就说他吃饱了。
他老伴看了他一眼，说：“这么大个人，才吃半饭，还比不了乐乐。是不是坐车累了？要不，我再下点面条给你吃。”
“不用，说饱了就饱了。”刘立田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把碗一推就离开了餐厅。大家面面相觑。
“妈，我爸心情不好，您多担待哈。”刘玉书朝客厅努了努嘴。
“你昨天打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回老家接人了，他到底咋回事啊？”
“有学生家长要告他偷看女学生上厕所，他说是被诬陷的，那几个女学生在厕所抽烟，被他抓着了，怕开除，反咬一口，学校息事宁人，把老头子请辞了。”刘玉书比胡一鸣表述得要明了得多。
“难怪这么灰溜溜的，原来沾屎了！现在这世道人心，唉！”他老伴半信半疑，望向儿子，问：“如果真是诬陷的他能这么蔫？人家真的理亏还敢去告？还是他真的贼心不死被人家给逮着了？”
“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我们一定得信我爸。几十年夫妻，我爸是个啥样人，您还不了解？”刘玉书立即阻止了他母亲再说下去。
尽管他们压低了声音说，一墙之隔的刘立田还是感觉到了异样。但他仍然两眼盯着电视，好像他们讨论的事情完全与他无关。
6
夜深了，窗外的喧闹渐渐散去，城市的霓虹灯五颜六色，交汇在一起。以前刘立田觉得好看，现在却觉得诡异。他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光里有许许多多嘴巴，在不停歇的说着话，那些嘴巴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好像见过，有的却很陌生。但那些嘴巴都在说他。有校长的、胡一鸣的、那两个女学生的、许多学生的、儿子的、老伴的、邻居的、老同事的……
“偷看女学生上厕所，变态！”
“听说人老了就会变态！”
“他说抓到那两个女仔在厕所抽烟，可是烟呢？谁也没看到。”
“如果真的是抓到学生抽烟，学校怎么可能把他清退，肯定没这么简单。”
“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这老不死的，就该抓起来，不能这么便宜了他。”
“你说他有这偷窥癖，他儿子会不会也有？”
.……
“老头子，睡不着啊？”他老伴推了他一把，吓了刘立田一跳，他使劲晃晃头，清醒过来。索性坐了起来，用双手使劲揉搓太阳穴。
“你先睡吧。我呆会儿。”
当夜，也不知他是几点睡着了。第二天清晨，他老伴悄悄起床，蹑手蹑脚离开卧室，去厨房准备早餐。她正在煎饼，突然听到刘立田大声喊她，声音吓人。
“老太婆，快来快来，这墙里怎么有那么多人在说话？！”
她立即放下锅铲跑了过去，看到刘立田穿着蓝白相间的睡衣抱头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老头子，你是不是做恶梦了？什么墙里有人讲话，哪有啊？别闹了，上床再睡会儿吧。”
“你听你听，他们都在说！”
“你看你看，那么多嘴巴，满屋子的 嘴巴，连天花板上都有！”刘立田的样子把他老伴惊着了，她慌神了，一迭声地叫她儿子。
“玉书玉书，快来看看你爸！”
刘玉书过来看到他爸的样子也慌神了。立即打电话跟他当医生的同学联系，详细说了他爸的症状。同学说，这是受了强烈刺激的创伤性应急反应，也是幻听，过段时间会好的，家人要有耐心，好好陪伴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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