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月3号,上午十点时候,妈妈告诉我,你姨妈今天凌晨一点过世了。
我在给小儿喂水,听到这话,猛然的,心里就抽丝的疼了起来,然后整天人都郁郁不乐。胸口总是堵着东西一样。
前几天,我刚刚做了梦,梦里看见姨妈,她说要去个好地方,那个地方外婆没去过,特意让她去帮看看.....
妈妈说,那估计是你姨妈要去找你外婆了。因为这段时间,我们都知道,姨妈病的厉害。
我之前想着这个月底,让妈妈回家看看姨妈,姨妈自己也知道自己要走了,总是问表姐,你姨什么时候会回来?要到过年吗?我怕我等不到了....
姨妈,对不起,我们以为的来日方长,终成了后会无期。
20天前刚刚过完83岁的老姨妈,一身的病,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医治。然后前个月就听说,肾脏彻底的坏了,打针排不出尿,两条腿肿得跟馒头一样,拿绳子捆起来,紧紧的,往脚底下挤,然后医生在脚背、脚心下面用针抽血水。
2
姨妈这一生命运多舛。
身在大山深处的外婆外公,生了姨妈大舅小舅以及我的母亲4个孩子,在我母亲出生的头几年,外公被迫做了土匪(不同意全家命难保啊,为了全家安全,他只能从了)后来剿匪的时候,被枪毙了。那年,我妈才1岁不到。姨妈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实在太穷了,我妈出生前两年,15岁的她就去别人家了做童养媳。
从此, 一生的操劳艰辛坎坷,打上烙印一般,不离不弃。
娘家的清贫无望,身份的低下卑微,在那个严重男尊女卑的年代,婆家的极度苛刻和百般刁难。没有知冷知热的爱人,没有所谓的同甘共苦,有的只是最繁重的体力活,婆家子女膝下承欢的快乐,对于姨妈来说遥不可及,留给她的都是做不完的家务农活。不分日夜孤苦的劳作,伴随姨妈的清苦的一生。
虽然后来们的日子大家相继好起来,但是不管外面世事如何变迁,山里姨妈的一生,我只能用“苦难”二字形容。对于她这样受尽苦难的人来说,也许活着本身,就是仿佛就是一场漫长的刑期....
我心疼姨妈,却无法去体验他们那一辈人的艰苦。我印象中,姨妈60岁不到就开始驼背。听妈妈说,有一次她上山砍竹子卖,不小心摔断了腰,没有钱也不舍得钱,无人带去医治,慢慢的骨头自己长起来,然后她的腰就再没有直起来。每次和妈妈回山里看姨妈,得坐船,然后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远远就能看见一个小小身子跟虾米一样弓着的人,站在屋前,遥望我们上山的方向。
一年又一年。
我没出生,外婆就去世了。姨妈比妈妈大了17岁,老辈儿有“无母,大姐就是妈”的说法。而姨妈疼她最小的妹妹---我的妈妈,也因此格外疼我们。每次过年我们家姐弟几个去姨妈家,姨妈都把她收藏了很久的好吃的拿出来给我们吃。虽然有可能就是过年做的几个甜团,或者是几个鸡蛋,也或者是几颗别人去看她给的糖....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这样的格外疼爱,那就类似于得到了外婆般的温暖和疼爱。
暖心又知足。
3
因为外公外婆死得早,大舅也入赘去了别人家,比姨妈也好不了多少。妈妈嫁到我们家后,所有需要娘家做的事,都是姨妈和小舅操心。 而姨妈跟像疼爱女儿一样疼爱自己的妹妹——我的妈妈。别人娘家能给该给的女儿,姨妈都给妈妈准备好。所以我知道,我妈这一生,其实都是把姨妈当妈妈一样的依恋着。她们之间,有姐妹之情,更有母女之情分。
大姐结婚的那年,我还大学没毕业,弟弟上高中,二姐师范毕业不久做着清贫的乡村教师。大姐体恤父母不易,没有要家里给婚礼就去了姐夫家,更没有请任何亲戚来,大姐自己去了姐夫家。姨妈知道后,给大姐缝了2张大被子让我妈妈送去,说咱闺女到了人家家里,不能什么都没有,这太委屈咱家闺女了......其实我们知道,清贫于姨妈,一辈子不当家,口袋里那点钱都是靠自己牙缝里攒下了的。后来二姐结婚生子,我结婚生子,还有弟弟结婚生子....姨妈每次都亲自来,而且每次凑份子钱的时候,她都是最多的都是其他亲戚的几倍......这些年大家日子好起来,我每年回去,都去山里接姨妈到我们县城的家里。前两年带儿子回去,80岁的她还给好几百钱红包给儿子,一定要我收下,想在老公面前给我妈妈面子,说你大舅也走了,你妈妈娘家就这几个人,我们也没什么本事,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我每次看着她驼着背,小小的身子,蹒跚着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感动,温暖,踏实。有姨妈在,就是外婆还在,那就是心底里最亲的那个人还在,而我的妈妈也是幸福的。
4
2011年夏天,妈妈在宁波给我带大儿。父亲打电话来,说姨妈心脏病重,恐怕熬不过去了,我请了年假和妈妈买了隔日上海浦东飞回去的机票带着儿子一起去看她。
那天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和妈妈到她家的时候,喘着粗气的姨妈,驮着身子在收拾堂屋,把东西都收到楼上,她说万一这几天自己死了,堂屋得挪出来做灵堂,怕表姐表哥做不好没时间顾不上......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搬上搬下似乎在办别人的事,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命那么无能为力,任凭眼泪哗哗的流下来.....那年姨妈78岁,我看见她一点点挪地儿给自己准备灵堂。她这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劳,从不曾给别人添麻烦,现在连灵堂都不想劳烦儿女。这个苦命的老人,操心操到这个份上!即便是这个样子,她还养了好多鸡,知道我回来,她藏了好多土鸡蛋都拿给我,说是留给我拿回家给儿子吃。
后来,姨妈在土医生的救治下,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我们高兴啊,好人有好报,感谢老天爷开恩,垂怜她。
5
2014年,各种原因,也为了方便照顾,表哥表姐把姨妈接到镇上住了一段时间。
10月9日,横祸飞来。我带着儿子在天津极地海洋馆。妈妈打电话,说姨妈在镇上遭遇车祸,被倒车的车反复碾过,两条腿基本要废了。在县中医院住了50多天,肇事者车是报废车,且家里拿不出钱...... 医院也拒绝做手术,因为姨妈身体太虚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肇事者没钱找各种理由不出现,医院给姨妈停药,儿女家境都不怎样,一大家人轮着照顾,到后来大家都拿不出钱,于是姨妈整天躺着医院里疼痛难忍每天哼哼唧唧度日......那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姨妈又被送回了山里,继续土医生医治。坚韧如她,居然又站了起来!终于又可以在家前家后,耕种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山地.....姨妈做了一辈子的事,一刻都闲不下来,尽管表哥表姐都劝,但是临死的前半个月,她腿不能走了每天还用双手拿着2张板凳,去地里种这块土地。也许只有脚下能懂她,让她暂时的忘记疼痛和失落。她依附它们,生生世世。
我无法想象,她老人家闭上眼睛时候的不甘心,还有那副被岁月折磨得无可奈何的干瘦弯曲躯体,如何的艰难和决绝的走完这一生的漫长之路!
人生就是一条归途,所有的出发,都是回归。走到最后,不管你是否甘心,都要走向那条必归的路。
姨妈这一辈子,从小就没有享受过父母温暖的怀抱,还需要自己瘦弱的身体去抵挡一切的风雨给弟妹们撑一片小小的天空;没有遇到贴心的爱人,有的只是责备、怨恨甚至狠话和冷暴力;虽有儿女成群却大都没有好的家境庇护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她甚至自己苦其一生都在为孩子操劳,为了给他们创造好的生活榨干自己身上最后仅有力量。
6
每每想到姨妈苦难不堪的人生的时候,我都安慰自己,或者这是她们那一代人的悲哀吧。
我在遥远的异乡,听不到姨妈灵前的哀伤唢呐,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安详。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回去大声呼喊她,而她已经不会回话,看见小小的躯体蜷缩的样子,我会多难过。
不管多少对人世间,对弟弟妹妹,对儿女子孙,多少依恋和不舍。
姨妈终于还是离开了,在那座她15岁就到达的山坡上,她劳作了68年的家里。
尽管,门前有梨花,屋后有山茶。却没有遇到对的人,这一生,她都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更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姨妈走了,我安慰妈妈说,她这也算是解脱了。早去了,早投胎到好的人家去,再也不要这么苦了。
因为我嫁的远离得远,姨妈耳朵不好,打电话的时候每次都大声问:什么时候才回来了,哪年才回得来了。我总是笑着大声答她:姨妈,你把身体养好好的,我回来去山里接你出来。我还带你逛街。
说好的以后,从此再也没有以后.....
姨妈,对不起,我们说好的来日方长,终成了后会无期。
今天是姨妈出殡的日子,家里凌晨开始狂风暴雨,一定是老天爷为她善良苦难的一生感动了,一定是姨妈不舍得走。 很多年前,我记得看过的一句话——
吃苦就是积福,享受就是消福, 姨妈,如若有来生,你一定会活在今生的积攒中。
姨妈,您老累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