Αποκάλυψη | 荒野记

盛夏。

落脚在翡翠花园的第四十九天早晨,檀牵发觉自己一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许是因为妹妹的精心照料,抑或是这儿新鲜的空气和水分,总之,他从未感到如现在一般的浑身清爽。

最长的一道贯穿胸腔的伤口开始缓慢地结痂,而造成它的那把长矛,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房里,那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他都快忘了那天自己有多痛,直到父亲的人终于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同于往常,这次的形式主义格外迟到,甚至还偏偏挑了个他午休的时间节点。等他披着丝绸披肩匆忙抵达庭院的大门,那位使者早已等候多时。

“奴婢见过小殿下。”

银发女子优雅委身,檀牵方想制止这一行为,骨子里的本能却让即将抬起的手臂瞬间又停了下来。这又是个多么典型的父亲的手下,他们就连那令人生厌的礼节都复制得如出一辙。

正午的阳光透过叶隙,沉寂已久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他从太阳坛上一跃而下,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他伴随着滚滚天雷从云端疾速坠落 ,好巧不巧,被打着伞出来查看雨势的海杉堪堪撞见。

少女见此情形颇受惊吓。奈何腿脚不便,没法进到那个十米深坑中把哥哥捞出来,又不能开口询问情况,于是情急之下,扭头就跑。檀牵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还好她只是回去搬个救兵,最后多亏了花园里唯一一个医师——也就是第七万物强大的医术,这才得以吊住他这条命。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檀牵一想起这事儿就倒吸冷气,因为那天他是凌晨两点多掉下来的,而这位第七万物小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打扰睡觉。

在海杉的印象中,檀牵高傲又自尊,亲和而友善,虽然有时候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傲娇。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贵族,仪容仪表是他最后的底线,至于像这样,如此狼狈的状态——虽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有数年之久,唯有那翠绿的眼睛和桀骜的神情,始终如一。


“你们住的地方真不错。”檀牵醒来第一句话如是说道,海杉愣了愣,无奈地笑着给他打手势:只是表象罢了。

上殿真的有那么糟糕,能让他宁愿降为万物也不愿继续待在那儿?

海杉实在想不通。在檀牵到来之前,他们这些万物的境遇并不美好,十三个人看守着这座又大又荒芜的庭院,现在算上哥哥,也不过十四人。

他们的生活枯燥无味,然而,碍于微弱的法力和层层规则限制,又永生永世不得离开下殿。

而哥哥……他究竟所求的是什么呢。


女子纤纤玉手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只通体光洁幽黑的小罐,随后倾身向前将其奉上:“这是大人命我给您的药。大人传话说,渊息殿下的毒能够长时间停留在体内,唯有此药可解。”

檀牵一声不吭。

半晌,他缓慢地伸出手接过那药罐,眯起眼睛,对着光仔细盯了片刻。那里头约装着十来枚圆球形的药丸,晃动时与石制容器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他不屑地嗤笑了声,面上满是轻蔑。顺手将罐子塞回了那包袱里。

“他也知道老东西的矛上有毒?”

“请您理解,大人是为您好。”

“你们还真就都是他忠诚的仆人啊?”檀牵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荒谬,“回去吧,以后别来找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为我好?我告诉你,就算他去慰问一下上殿看大门的狗,或者去他死对头的国家接济难民发粮食,都绝对不可能为我好的。”

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

都一样的。


在二十个兄弟姐妹之中,檀牵排第十八,海杉排十九。说来好笑,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十八人此时此刻都在上殿金碧辉煌的装潢之下光辉照耀。就连后面唯一的那个男孩都已经被加冕成圣子。

可惜那年仅六岁的孩子或许根本不懂得这一个个称号所掩藏的阴翳,只是享受着众人的爱戴,度过一个看似无忧无虑的童年罢了。檀牵想起自己刚见到这个妹妹的时候,她也才六岁多点儿,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花园的长廊下和蝴蝶嬉闹,转眼十一年过去,小姑娘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静默让她的光彩蒙尘,剥夺了她本应拥有的无限可能,余生也不能踏出此地哪怕一步。可若不是这因为先天的失语,她又怎能在这座园子里平安成长?

他们并肩坐在鲜花盛开的长廊之中,紫藤瀑布自头顶倾泻而下。上殿很少有这样的野花开放,他抬手去触碰那片淡紫色,花瓣冰凉柔软,绿色的叶片随着一阵一阵清风摇摆,风过后,便轻柔而安静地回到原处。

海杉是负责掌管百花的第九万物,也可以说是这座花园的主要看守者。她不去刻意修整,只在春天撒下些种子,让它们与春风所带来的其它生命一同肆意生长。相比檀牵,海杉的工作要更忙碌,于是这片刻闲暇也更难得。

一只蓝翼的蝴蝶落在书页上,她抬起头,睁大眼睛观察那蝴蝶忽闪忽闪地将翅膀合拢,喜悦在眼中流光溢彩。

她拽拽檀牵的衣袖,将这个崭新的生命指给他看。檀牵对昆虫没什么兴趣,有些疑惑,“怎么了?”

海杉兴奋地跟他打手语:这是一个新来的品种。

“……什么意思?”他先是疑惑,什么叫做新来的?随后立即回答,“……不可能,你记错了吧?怎么可能会有外面的生物跑到这里来?”

由于神域没有明确的四季,这里的动植物种类也和人间分隔开来。而据他所知,下殿所有的生物都集中在翡翠花园内,又有花草树木又有池塘湖泊的地方,全下殿只此一处。

你不信我啊?海杉有点急。她在空中用手做了个示意“收拢”的动作:我在这里十七年,这个园子的每一种昆虫,每一株植物……我全都知道的。


檀牵自然信她,这才是问题所在。

作为花草和其间生灵的守护神,海杉已在此工作生活十七年有余。哪怕物种数量繁多,天赋也使她绝不会轻易忽视或忘记。然而正因如此,檀牵意识到,这只不速之客或许并非花园的原住民。

当然它也更不可能来自上殿。一个大活人,从太阳坛和风暴之中飞跃而下都险些丧命,更何况蝴蝶。

午后天空仿佛一望无际,闷雷伴随着阴霾,逐渐笼罩花园上空。



不出所料,次日果真从云端里传来一个轻飘飘的消息:岛周的屏障裂了一道细细的缝儿。

今天登门的是另一位银发女子,檀牵不想管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上殿摇人都要摇这种长得差不多的,不过那人一开口,他便了然:又是个截然不同的口音。

神域自诞生起就一直与外界间隔,而在世初的岁月中,第一代古神们在岛屿之上建起了“屏障”。

那时候,古神的力量几乎无敌而无穷,这直接导致在千百年之后的今天,屏障依然屹立不倒。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它起不到任何影响,但正是这样,每次一旦出什么问题,就是极其严重的问题。比如循形政变的时候它稀里哗啦地碎了个大洞,于是疯癫的人类贵族军队越过海上大雾,轰隆隆踏上岛,差点把下殿踏平。今日翡翠花园的原址是座小教堂,那时被一堆军队打砸抢,塌了。直到后来政变结束,某位司古建的神明一个人拼拼凑凑半个世纪,才勉强保住了今天花园中这座小楼。

上殿传信大概的意思是,“由于使用时间过长,屏障出现了微小的损耗,简单修理即可,并无大碍”。但檀牵心里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某处出了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当下看起来并不严重,所以它被忽视了。

他压下心中的危机感,海杉疑惑地询问出了什么事,而他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答:“疯狗要咬人而已。”

海杉不明所以,回去继续看她的书。夏季的天雷闷声阵阵,但却持久不见雨来。


晌午过后,檀牵独自转悠出屋。他打心底不想对海杉有所隐瞒,但是也清楚有些东西只能被自己所知道——更何况这里还有其他人在。

他兜兜转转晃荡到蔷薇园,确认四下空空如也后,这才放松下来,随便找了片树丛席地而坐。

上殿给予副神们的通信工具是一面小镜子。虽然说他飞上去不到一天就自己跳下来了,但这东西却还带在身上,虽身在下殿也依旧可以联系到一些人。

镜面闪了几下白光,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面容出现在其中,檀牵如释重负,“好久不见。”

对方看见他的脸一下子就精神起来,“殿下!”

“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称呼,疲惫地笑笑,“改个称呼吧。”

“您伤好了吗?!那边住得习惯吗?有没有被人欺负?!!”

禾沼作为檀牵从小到大唯一的侍卫,他在自家殿下忽然给他自由的那天就觉着不太对劲,结果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听说人家跳到下边去了,于是这一个多月来寝食难安,不免过度担心。

“好了啊,都好了……怎么可能有人欺负我呢。”

檀牵迅速展示了一下自己已经能独立走路的事实,然后赶忙切入正题。“哎对,有个东西要问你,听人说屏障裂了?到底怎么整的,真的是平常情况而已吗?”他只字没提蝴蝶的事儿。

“嗯……我也不清楚啊,反正上边没有任何感受,没震也没打雷下雨,”禾沼平平无奇地答到,“不过说起这个事情,您认识那谁不?就是那个,叫啥来着?对,那个下弦月。”

“谁?”

“咱们这里最后一位古神。”

“不认识,他和屏障有关系?”

虽然不认识,但是没人不知道这位的名号。毕竟早世纪一代只剩那一个了。

“当然有关系。屏障是他那死了几千年的亲姐姐主持建造的,今天那玩意的损坏也只有他能出力维修。”青年不如刚才那般急忙,只是语速适中,不急不缓地说道,仿佛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重要。

“能修?”檀牵皱眉,“这有个鬼的关系,换谁都能修吧,说正事。”

“不是的殿下……呃,抱歉……别人不行的。您应该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产物,最大的特征就是极度注重亲缘关系,毕竟血浓于水嘛,血亲总是能够拥有相同的法力。”

显然禾沼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称呼的改变,“之所以要说他,是因为屏障的破裂也和下弦月有关,您有没有听说过预言?”

信息太多太杂,檀牵感觉自己脑子要坏掉了。“那又是什么??”


于是在寂静的花园一隅,禾沼絮絮叨叨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檀牵惊讶于自己在上殿许久,竟还有如此多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同时,更为这阴霾笼罩的现状感到忧虑和紧迫。


那位下弦月,不仅是最后一位古神,而且是目前为止最后一位预言家。

时至今日,神域的秩序维护靠的是一部书——《时序之诗》。“预言”就出自这里,它铭刻着过去,预示着未来,每一位新神的出现都预告于其上。这书的作者就是上一代预言家,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和最后一位时序女神。

当然,那是非常久之前的事情。从那时到现在,除了那位大人唯一的学生之外,再没有第三位预言家诞生。

当年的学生就是下弦月。

现在由他独自保管着《时序之诗》,和这无数个年头中一样,等待着新任预言家到来,从而将其转手让人。至于那本书,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每晚晾在他窗台下,早就浸透了月光,于是便拥有了一个金灿灿闪亮亮的外壳。


试想一下,预言牵扯着整个世界的秩序,而他的力量则保护着屏障。这二者之间并没有表层关系。

但如果再加一项呢?

——如果预言和他自身互相牵绊,那么预言出了问题就必定影响到他,同时导致秩序紊乱。

这时候就算屏障碎了也合情合理。

“和他脱不开干系,”禾沼斩钉截铁道,“别的原因我猜不出来,但是唯独有一点,虽然我们寿命很长,但长到他那个年纪,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那位,到时候了?”

“不知道。我觉得……哎,想不出来,他的状态实在不太像呢。”他苦闷地叹气,“您理解这种感觉吧,我们分明什么起因都清楚,但就是得不到结果。”


檀牵发觉那毒确实留在了他身体里。在他思考的时候,或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胸腔里就会开始一阵阵闷痛。

除去疼的时候,他并不会经常想起来这件事。海杉每天给他弄一锅奇怪的药汤,他也就平和地把它们喝下去,只不过并无好转。

关于屏障的消息没有再出现过,他也没再联系过禾沼。但在那天二人互相道别时,禾沼曾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如果新一代的预言家直到下弦月死时还没有被选出来,那以后他们的命运……将会很难说。

可是,命运?

什么命运?谁的命运?

檀牵暗自想到,他们哪里有命运可言。他抬头看窗外的雨——在无数个闷雷、无数片乌云的堆叠下,终于倾洒出来了。

雨声淅淅沥沥,雨水在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它们在这片大地上永恒改变着形态,蒸气,水,雪花,冰,雾……不会有更多的样子了,一辈子也就这样。这样而已。

他在雨声中听到微弱的扑动翅膀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又是那只蝴蝶。

“你怎么在这儿啊。”檀牵将烛台挪了挪,使其远离窗棂。蓝蝶翅膀映着烛火光辉,在黑暗中忽闪了一下,竟片刻不留,蓦然向雨夜之中飞去。

淋了雨还能活吗?他脑中顷刻间出现这个想法。


那抹蓝似乎在暗夜里闪闪发光。一声雷响,声音比起先前似乎更近了些。海杉在干燥柔软的被褥里翻了个身,她感到微弱的不安。

终于少女掀开被子坐起身,灯火昏黄照亮床头一角,她身穿洁白的睡裙,提起小灯,踱步至窗前。上了年纪的窗户开启时会发出吱呀响声,而此刻,那声音被前所未有的一声惊雷彻底盖过。

海杉苍白的手指猛然一抖,提灯险些坠落到地面上。


下殿的人们几乎都在观赏这场奇景。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神域外数百万公里的远东大陆,同样的一道雷,劈在了天耀共和国北方一座小城的稻田里。

一个拥有琥珀色左眼的年轻人,在电闪雷鸣之中稀里糊涂地飞升了。


海杉浑身颤抖着,透过窗子,她远远望见此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电光照亮了整片天空,狂风夹杂着暴雨席卷而至,而与几个月前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一个伤痕累累从半空中坠落的身影。

肉眼可见的风浪在缠绕,碰撞,嘶吼。落叶悉数翻卷在空中,银白光辉照亮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飓风之下,有无数亮蓝色蝴蝶狂乱飞舞,它们的翅膀发着光芒,在雨夜中点燃起大片蓝火。

火焰的中央,是一位红发青年,面前悬浮着一本金色的书。


“所以说,这事儿我想好多年了殿下,咱们俩怎么就这么有缘,我靠。一道雷劈两个人,你飞升,我升职,然后咱俩联手把旧日给造了———!啊哈哈哈哈!”

“呃,嗯,那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这两个事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好吗,请您当心带坏小孩子。”

“说什么呢,不准给他提供酒精饮料!”



只是几位友人在感怀过去的故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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