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境安闲如啖枣

文 / 困觉猪

瓜藤里枣

一棵枣树,种在菜园的竹篱笆边口。

上岭的时候,我会摇下车窗看它一眼。走之前,我会和女人绕着它,算计着好摘的时日。八月末,枣泛青了,树梢上一颗几颗地闪着,圆鼓鼓长幺幺,如小微版的青苹果。有几颗冒着红点,给人一副望眼欲摘的模样。

父亲终究做了回乡的人,归园田居已近十年。新房落成后,渐次在屋旁山边,门前菜地,种下了一些果蔬。山脚是两株樱桃,垄上是三棵桃,顶上是五树李。水池边,早植了杨梅。这些种下的树,没几个年头,果子就可上口。家门口的土生土长,生脆鲜香。

竹篱笆围着的几垄,是菜园。父亲坚持将有限的菜地尽可能地铺展,水岸边的田畈和沙地,原本荒着,父亲一把锄头,几下收拾,种了辣椒,还有番薯、花生。成片的紫干豆,是父亲这一秋的最后收成,又是好几垄地。

下岭,最近关注的那一树枣,先前,并未发现。地里的辣椒,藤上的瓜叶和树叶相互模仿色彩,直到枣子生了,彼此才在我的眼里分开。

这几年,父亲总算闲下来了。村里有活,干活;没活,种菜,做篾匠。再也不是那个到处奔波,吃“百家饭”的手艺人了。毕竟,人一老,脚步也得慢停下来。

但村庄里的人,并不这么想。这个老篾匠,是歇不下来的劳碌命。七十几的人了,整地种菜,出早工,开三轮去镇上菜市场批发。回来又拿起了篾刀,是一刻也不得闲的人。

暑天那一日,我去老家,刚好父亲干活回来。湿透了的衣衫,裹紧着他消瘦的后背。“村里拔草,在堤坝上,十多个人呢。”母亲在我面前嘀咕。

“还要这样拼命做啊,噶热的天!”我有些埋怨,突然间酸出了眼泪,“快去洗洗,换身衣服。”

“早晨5点半出工,9点半歇工。时间短的,回来洗洗就歇了。”母亲解释说,“做总要做的,歇歇做做。”

也是,父亲每天干着活,新近体检,居然一个“箭头”指标都没有,哪像我。“劳动光荣,身体还好。”只是年岁不饶人,一把大年纪了,终归是多歇歇为好。

我总想,城里人家的父亲,一早上公园溜达,伸伸腰,踢踢腿,挺惬意。我的父亲,天蒙蒙亮,骑个三轮,搭着那些菜和我母亲,把几篮子菜批发了,又坐等有人看上那几把竹椅,才会去吃碗面,睡个回笼觉。

有时候,一早,五点多的样子,父亲会转到我住的小区来,轻轻地敲下门,生怕吵着我们,又怕我们听不见。他手里拎着一袋菜,辣椒、丝瓜、蔊菜梗之类,“还有点卖不了,家里烧了吃,还嫩的。”他带着顶帽子,额边都渗出了汗渍,看上去疲惫极了。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说不动他。

我想,其实,他大抵是想我了。

有时候,我也会试着提醒父亲,一大把年纪了,歇一歇,像城里人一样,走走路,散散步,他却不以为然。

“走路?我一天到夜走。真要走路,我可能走不动了。”他把自己要干的活儿都算在路上,如同他说的“吃饭当休息”。自然,父亲口中的“吃饭”,就是“喝酒”,他喜欢喝点。

“哪一天喝不动了,自然也做不动了。”他常常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和我们说的。他必需自我克制,隐忍,避免气盛,也要记得年龄。

他也要坚持午睡,让篾刀在竹凳上,保持一段时间的静卧。让满山溜达的鸡,“咯咯咯”地催眠了他去。这是多么艰难的选择,有没有过老泪纵横的一瞬间?好在他终于肯听我的话。我说的是我父亲,我说的也是一个朴素父亲的情怀。

“做几样像样的东西,传承下来,把篾匠手艺保留下来。”我试着说服父亲。

“村里也有这样的想法,好的,我做做看,把它做好来。”父亲好像此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而又坚定,丝毫不拖泥带水。

村里把父亲的篾匠手艺称之为“非遗项目”,把记忆和手艺留在文化长廊里。父亲站在一排竹器前面,微笑着。整洁的衣衫衬托了他年轻俊朗的脸,十分上照。我在另一面莘莘学子名录上,和父亲遥相呼应。

黄昏,夕阳没了屋后的山头,一些细微的风拂过竹林,鸡也归笼了。父亲一点一点地收拾起篾匠家伙,然后安静地坐在竹椅上,剥香瓜子。母亲走过来说,“吃几颗枣子,我给儿子留了一些。”父亲满意地接过一把,一颗一颗地吃枣。母亲转身去灶上忙,准备些菜,给父亲下酒。

老境安闲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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