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OO三年的春节是我们过得最郁郁寡欢、黯然神伤的一个。年前腊月二十七、八,我们几姊妹带着娃娃大小才陆陆续续赶回二磴岩。然而,整个屋宇缺少了往日年节时的那种忙碌、热闹和生气,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阴沉、冷寂和悒郁的氛围。
母亲坐在火铺的木椅上,包着头巾,裹着腊袄,她已几乎不能自由走动,上下火铺除要拄着手扙外,还必须有人搀扶照护。屋里的这事那事,要么是母亲吩咐父亲,要么是父亲询问母亲,她已不能亲力亲为了。
往日里“忙年”的活动和氛围是几乎一直延续到过年前一天的。过年是老家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劳作后,积积攒攒期待、尽情尽意享受的时节。那是他们生命和生活中比见皇帝老爷都重要的大事,一般外出的人在腊月初几里或者十几里就五遥四山地从远处赶回老家了,然后倾囊而出,把过年盘缠数给家里人花销;身在老家的人,团方周遭,一进入腊月,也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年货了。年货,包括吃的、用的,也包括穿的。他们或者背去家里的粮食出产,买掉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猪、羊、鸡等,换回需要的衣物、吃食和用品。那些天,特别是进入小年前后,我家屋旁大路上上街赶场的人如同蚂蚁搬家,去去来来,花枝招展,络绎不绝。而据他们传回的消息,一路上坡需要直上二三十华里才能到达的土镇,满街满巷,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象插芛子的,走进去了半天走不出来;各种年货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看不完买不够,让人在此起彼伏的叫买声中心里痒痒,目不暇给。许多从来不上街的女人这时节逞男人带回的一沓沓钱,满足和兴奋地带着小娃上街买吃买穿,回来一家人整得光鲜晃眼,与熟人打招呼时笑声隔外响亮清越。那时节,母亲在屋旁大路边的水塘里洗菜、淘猪草,碰见了赶场回来的邻里熟人,总是谈白之后还一手撑着大腿半直着腰目送她们一会儿,脸上满是欣喜和艳羡的微笑。
往日里,我们屋里这时节的热闹又是另一番情景。家里要置的年货,不需要苦等到腊月二十几里,父亲有退休工资,该买的东西包括新更换的铺笼帐被、电灯电线以及大米、面条、海带、炒米花、麻糖、水果糖等早己提前分期分批买回来了。接下来都是由母亲唱主角的戏了。烙豆皮子、做豆豉、做霉豆腐、煮米酒、打豆腐、磨蘑芋豆腐、做洋芋粑粑、做老浆粑、做荞面苕粑粑、舂糯米粑粑,等等,起早贪黑,碓舂磨响,炊烟缭绕,忙得不亦乐乎。
清晨,我们还在铺上不愿醒来的时候,母亲就把火铺屋和灶屋的煤炭火发起来了,往往是随风窜透进来的浓烈的煤柴烟雾呛得厢房楼上的我们直咳嗽,直背气,不得不穿衣起床。这两个火,主要是用来煮猪食、淘米蒸饭等粗活用的,灶屋里还有一个灶口,必须是有人守着烧木柴,有时文火用细柴,有时武火用粗柴,有时加柴,有时退柴,根据情况灵活掌握。象摊豆皮、煮豆腐浆,就必须用这样可以调节的柴火,否则不是糊了就是潽了。
水也是最重要的。头天深夜就要从后门的木枧槽上接好满满两大石缸水,再把大点的桶盆都盛满,这是我和父亲的事。父亲半夜里起床拿着手电筒缸里桶里一一装满,然后估量着时间去枧上短水,否则水从缸里满出,用母亲的话说,“屋里都成河了”。水必须是清亮亮的,没有任何污染和杂质,否则是不能用的,更不能用来做这些吃食。有时,溪沟上游有人放牲口,牛尿羊粪污染了,一股粪骚味,水只能勉强用来煮猪食。每当这时,我和父亲以及提早回家团年的哥哥、姐姐、姐夫,就各自分工地忙开了,一面沿着枧槽清理落叶、泥沙,直至溪沟源头找到污染点进行彻底清理;一面挑着水桶远去三五里挑别处的井水。遇到这种情况,枧槽上流下来的水大半天、甚至一整天都不能使用。而要把屋里用的水都装满,光水缸就要七、八担,常常三五担就压得我双肩发紫,汗流满面。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在有条不紊的忙碌中很心疼地对我说:“哎哟,今儿个把你累的吃亏哒!再就叫你大叔去挑嘛!……”但我那时年青,有力气,不过出几身汗而已,从内心里愿意参加以母亲为核心的“忙年”活路中去。
那时,母亲的能耐全部表现在关键时节一些技朮细节的掌控和调节中。比如,磨豆腐,头天晚上黄豆要用大热水浸泡,用小磨推时,每舀一瓢要水、豆数量匀称,喂磨不能太多太急,推磨的人也要咿咿呀呀地用力匀实,不能急一阵缓一阵,这样磨出的浆汁才细才稠。再比如,煮头道浆时火可以大点,只要招护着不潽出来就行;而煮二道浆则是基本上不要猛火的。下石膏则是制成豆腐的最后一道技朮活。膏要在红红的灶火中烧熟透,然后用洗净的擂椒棒在水瓢里捣碎,细匀,兑水,按量均匀地洒向盛满过滤、煮开的浓稠豆浆的宽大的圆木盆中,然后用箬叶做的斗笠帽盖上大约二十分钟。再揭开,用小木瓢进去一搲,豆腐结实成形,嫩嫩地肉花花地二面分开,这就是好豆腐了。否则就有膏老膏嫩的问题,需要再添膏水调治了。
因了母亲愈老愈练就的一手技朮活,每年那时节搭火来打豆腐、摊豆皮、做豆豉、做醪糟、打米粑粑的总有至少两三家,他(她)忙进忙出,愿意挑水、推磨、砍柴,只候母亲掌握关键技朮的火候和份量。有时,邻里周遭,还来人专门请母亲去下膏、下粬,每当这时,她总是拄着手扙,不辞辛劳,一瘸一拐地欣然而去。
……
然而,眼前的母亲已经异常憔悴了,有气无力,黑黪黪的样子,原先两颊总有两坨红肉的脸上早已瘦削透骨。我走上火铺挨着她坐下,母亲伸出手臂,又捋起棉裤,悲切地对我说:“娃娃儿,我怕是管不了好久了,你大叔帮忙淘、蒸,我下粬子煮的米酒也没来,吃不得喂猪了……你看我的手象棉签,脚象篙枝,脚肚子上的肉一点也没有了。”我看见母亲原先肿胀水亮的腿,竟然象一截枯柴,完全是皮包骨了。倏地,我一阵钻心的痛疚,两眼泪盈。母亲自我上次送回不过七、八个月时间,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浑身上下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如果当初母亲不回来,如果我们早一些时间回来,也许母亲还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我背过脸去用手揩泪,回过头来又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母亲、安慰母亲……
那一个年夜,我们无心娱乐和看电视,连孩子们也都较平时安静。团晚年时,虽然有哥哥们从土镇带回的豆腐、有姐姐们从城里带回的好酒好食,虽然也有嫂子和姐姐们忙活的腊蹄、牛肉、羊肉的一大桌,虽然这一年比往年还在别人家之前就放了鞭炮宣告正式团年了,但是,大家谁都开心不起来。母亲被扶着勉强坐了席,几乎没吃什么。大家纷纷举杯,强作欢笑,对母亲说着违心的祝福的话,而每一口酒、每一粒饭,都似乎鲠在喉间,出不来,下不去。
姐姐、姐夫都是医生,哥哥当年也是赤脚医生,后来拜师跟人,都颇懂医道。大家一致的看法是,母亲已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了。哥哥和姐夫都分别把过脉,都把时间估计在一两个月内。母亲一个人被提早扶去睡了,大家坐在厢房屋里讨论着。哥哥和父亲的意思,这么个程度了,用药也没有什么效果和必要了;姐姐、姐夫的意见是,尽管母亲身体确实衰竭得厉害,不管效果如何,她们还是想尽最后的心力,带母亲下城诊治。是夜,外面鞭炮轰鸣,而我们一家,戚戚无语。
勉强过了正月初一。初二凌晨,姐夫喊来便车,在没针得母亲完全同意的情况下,载着母亲驰往E城。而我,同车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