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红旗

我见到父亲时,他已去世三天了。他躺在白色的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单子,身体有些僵硬,像是浑身冒着冷气。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两颊深陷。眉弓特别明显,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脸上是辛劳和岁月刻出的痕迹,苦难把她的身体削的像纸片一样单薄,他躺在那里,瘦弱的身型在床上显现出来,像一个标本。

我沉默的望着他,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我甚至想不起我们在一起时的任何场景,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像现在一样,离我这样近过。

父亲在生前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沉默,而在大部分我望着他的时间里,我也在沉默。沉默的气氛构成了一幅画,父与女,还有淡淡的空气。

而我的头脑中,是由父亲的一段段片段拼凑而成的电影,这部电影太短了,甚至连广告都没有,也没有给我任何留恋的机会。

也许只有当他消亡的时刻,我才会寻着他的人生细细去品味,品味他的世界里藏着的是心事还是一朵玫瑰。

 父亲生前经常穿着一身衣服,蓝色的工作装,被他洗的很干净但因为穿的时间长而显的皱巴巴,他穿网球鞋,总是把头发理的极短,好像这样才不妨碍他做事情。他总是显得很有精神,嗓门洪亮,走起路来腰板挺的特别直。关于衣服的事情,母亲没少和他吵架,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不肯脱下他那身工作服,也不肯去买新衣服。他极瘦,在他这个年龄,很少见有像他一样这么瘦的人,大部分中年男子都是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或者已有些发福,可他浑身没有一点赘肉,这是苦难为他定做的身材,他的脸上沟壑纵横。他比他的真实年龄看上去要苍老许多,辛劳像吸血鬼一样把他的青春都吸干了,无情的岁月时刻腐蚀着他的身体。

我很怕他,也许是因为他看上去过于严厉,也许是他总是在和母亲吵架。只恍惚记得小学数学很差,回家让父亲教我数学题,因为害怕所以抱着忐忑的心情,父亲问我问题时又突然紧张,什么都不会,急的眼泪都要出来,父亲见我不说话,只是摇头打趣“好好,一问三不知。”便转身进了屋。

跟我母亲结婚时,他已经不小了。母亲生的漂亮,心高,就嫌弃他。从记事起,家里随时都会有争吵声,母亲经常会骂他,他会和她吵架,但多数时候选择沉默。我跟母亲一起睡,自然也亲近母亲,加上他也不多话,就有些疏远他。他并不介意,对我很好。总会背着母亲偷偷给我零花钱,还会给我买我爱吃的零食,母亲对我严厉,而他对我很宽容。因此我虽不亲近于他,但心底还是喜欢他的。因为父亲,我的童年虽不温暖,但也足够像一盏摇曳的小桔灯,照亮我成长后的人生。

我有时觉得父亲就像一头老牛一样,即使被绳子绑在树上,他也顶着角,不允许除他所爱的人靠近,他也如老牛一样勤勤恳恳,他的人生就是一圈一圈的田地,每天在这块地上耕犁,日复一日,年年如此。父亲像一头在田地中挥汗如下的老黄牛,为了多拿些奖金,他总是飞快的做着手中的工作,不怕辛苦,每次都最先完成,几乎年年都是先进。可我到长大了才知道,社会并不像上帝,会把糖果公平地分给每个孩子,然后奖励诚实努力的孩子。有时它更像一片无法预知的邪恶的森林,你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罪恶的泥沼,充满怨恨的吃人的动物,他们时时都在。所以有些人并没有正义的,诚恳的心,他们的灵魂塞满了丑恶,他们的内在是黑的,阳光也不能驱散这黑暗。

因此父亲的勤劳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运,相反的,这使得其他的人都讨厌他,再加上 他古怪的性格。人人都避之不及。人们甚至嘲笑他因磨难而显得过分削瘦的身体,用不屑的眼光衡量他经岁月敲打留下的印记,用轻蔑的眼睛扫过他灾难的两颊,高耸的眉弓以及他突出的喉结。

我也从未见过如此倔强的人,大人所该有的圆滑他都没有,在这个社会上存活的人的一些特殊本领他也从不具备。他做自己的事,干自己的工作,不经常和人们来往。我看着他,觉得他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也许他有一把小锁,锁上了与外界沟通的门,又把钥匙丢掉或者等人拾起,有时候我会很羡慕他,能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别人的看法与想法,忠实于自己,像一株残破又骄傲的植物,沉默又顽强的生长在这个城市。他骨气硬 ,他曾说过,一辈子都不求人。到死时也没求过别人一句。他顽固的近乎不通人情,无法想象。我一直觉得父亲生错了时代,他不该出生在这个抹多了油的社会中,他应该生在革命中,生在需要忠义与信仰的年代,说不定会成为英雄。他最后走的无声无息,走时仍不肯低下像向日葵般高傲的头颅。只是他最终难抵这个时代的洪流,他牺牲在这个社会阴险狡诈的脚下。

父亲走时,他的同事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人们不痛不痒的继续生活,这件事情对他们没有一点刺痛力,甚至不及蚂蜂叮咬一下,仿佛死了一个事不关己的小仓鼠,仿佛是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的一个老人摔了一跤般的视若无睹,或许增加了茶余饭后闲谈的新话题而已。他们继续睁着没有活力的,混沌的眼睛,发出刺耳的,尖叫一般的笑声谈论着他——真是个怪人。

没有人懂得他的好,当这个城市上空被浓厚的烟雾遮挡,人们再也不会随便哭随便笑时,他向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抱紧自己的身体,直到最后一点火光和希望灭去,最终消失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

他以这种方式了结了自己的人生。也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感叹和无穷尽的遗憾。我仿佛能看到这样的画面,看到父亲那终日挺直的脊背因为疼痛而渐渐弯曲下来,颤颤巍巍,犹如一杆红旗,最后一杆红旗,缓缓的倒下。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我好像听到了巨大的轰隆的声响,震疼了我麻木已久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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