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与姐姐一起过日子大概也有三十年了,俩姐妹终身未嫁,是小富泉村众人皆知的一对老姑娘。
她家就在大集东湾的古柳旁,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当她们还在少女时代时大院东西南北屋都有人住的,一帮进进出出的小孩整日吵得耳朵疼,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搬得搬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西屋的她们和北屋的李家了,老李头的孩子都在城里打工,家里也只有老两口过生活。
她与姐姐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小富泉村,这里是生养她们的乐园。屋前院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窗前的鸡舍里的五只老母鸡也有些年头了,但一天一个蛋还能供应的上。
她与姐姐都是极爱干净的人,甚至有点轻微洁癖,自从村里开起了第一家澡堂,她们姐俩就成了最忠实的客户,不避寒暑,每个星期跨个小篮必去的,现在各家的条件好了,家里都自己装起了太阳能,澡堂日渐稀疏,她们还是风雨无阻,下地回来都会去洗澡。
家里也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的,屋里实兴的家电就一个25寸的松下彩电和一台小单门冰箱,看不太出时间的痕迹,电视顶和冰箱的把手都套着手织的毛线套,姐妹俩手艺极好,以前那些过时的毛衣毛裤拆了线勾了很多沙发坐垫,色彩搭配的漂亮可爱。
外表老旧的四合院内部其实是标准的闺房,她与姐姐睡在南屋的两张床上,父母健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俩人都上了些年纪,冬天也会在父母那屋的大炕上睡觉,晚饭的时候烧些柴禾,一晚上都热烘烘的。除了头发变白,脸上的褶子多了几道,岁月之手在她们平淡的日常生活留下的痕迹不多。
她们从来没觉得日子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春天挖荠菜,夏天的时候拾蝉蜕,秋天上山摘酸枣,大自然这些额外的财富就足够姐妹俩日常的生活了,早先的时候她们也是种地的,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两口人的地料理的整整齐齐,离家近的一块地种些蔬菜,远的那块就种粮食,地里从来不生杂草,种辣椒、大葱、黄瓜、茄子,应有尽有,那几年村里推广种蔬菜,她们甚至还承包了一个两亩的菜园子,一亩的土豆,一亩的茄子,那时候富泉村是长茄种植示范基地,她们姐妹俩种的长茄还获得过全村的劳模奖,一株茄子能平均换到7块钱。
二
为什么会做了老姑娘,这个问题因为年代太久远都有点说不清楚了。
早年的时候也有人给她提过亲,她生的不丑,两根粗粗的大辫子,跑起来一甩一甩的。遇见第一个男人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她出落的晚,有点干瘦,那时候家里人的精力都在姐姐的婚事上以至于忽视了她的成人。
喜欢他的那个男孩是同村的,书没念多少却戴着厚厚的眼镜,她说不上喜欢他,但是跟他在一起有做女孩子的感觉,夏日里有一回傍晚他俩去田里放水,血气方刚的男孩竟然趁四下无人要摸她,那次有点给她吓破了胆,哭着跑回家哭了一个晚上。
又过了几年,终于出落成大姑娘的时候一个表姑又给介绍了个外乡的对象,对方是个正式电厂工人,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不错,要去姑姑家见面那天早晨她又后了悔,她不能远嫁,她不能让姐姐一个人在家。就这么耽误了几年,再后来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她们姊妹二人艰难地完成了二老的送终。
父母去世之后,她就不大想这个事情了,也没有人催,一晃三十几岁了,错过了最好的年纪,村里的人成家早,同龄的玩伴都生二胎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操心说对象的事。三十九岁那年,一个死了老婆的蔬菜贩子来富泉村收菜,特别中意她,那时她天天推着茄子去菜市场卖菜,那男人总是第一个过来要她的菜,后来熟悉之后总给她捎来很多稀奇的南方水果,大家看在眼里总是拿他俩说笑,时间一长,还传出一些无中生有的风流韵事,她恼了,再也不去市场卖菜。
三
也不能说她传统不懂风情,对于男女之事她也是知道一些的。那件事是她与姐姐这辈子唯一的隔阂,是至死也没有说破的事。
她十六岁上初三的那年村里来了一帮年轻人,大队队长说是下乡的知识青年,二十出头的姐姐正直妙龄,上门说亲的媒人就要踏破门槛。有个叫小刘的知识青年分到了他们生产队,那人生的比大姑娘还白净,姐姐鬼迷心窍的看上了他,终于在麦收时节俩人火热的恋爱了。
在过去麦收是富泉村最忙碌的时候,打场时节需要整宿有人在生产队的场院里守夜,那晚她兴冲冲的给场院守夜的姐姐送饭,在麦垛里她撞见了两个年轻的胴体,昏黄的灯光里,肉体交缠、喘息,男人动物一般把姐姐压在身下,她吓坏了,饭缸摔落在地上,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好像犯错的是她,她不敢回家,只能沿着河滩的小路奔跑,跑到胸口疼脑袋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画面。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一直不理姐姐,后来,事情终于捅破了,姐姐怀了身孕,那个知青承担不起责任自己跑回了城,爹爹找人去找了几次也没寻到,挨过揍的姐姐被娘偷偷的带到村头的郎中那里吃了堕胎药,郎中媳妇是个嘴碎的人,从此姐姐的事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在意那个精神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这事成了村里的妇女们足足一年的谈资,此后再也没有人给姐姐上门提亲,姐姐恨时间的所有男人,终身不嫁的信念也就这么定下了。
她觉得这是对姐姐应有的惩罚,那一夜看到的让她清晰地懂得了情欲的罪孽。
四
这件事她谁都没有说过,只是在有些做噩梦的夜晚,她总能看见一个长着兽面的人匍在她的身上把她惊醒,到姐姐去世,她安葬好了姐姐之后心里的别扭才放下。
姐姐去世之后,人口地自然地收掉了一半,房间里、田里都空荡荡的,就剩她一个人了,没有多少的悲伤,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安慰自己都已经看开了。村干部上门说把要她送到敬老院,那里有人照顾有伴说话,她也就答应了,收拾了几身衣服去了镇上的敬老院。
在那里她老嚷着想家,她的性子好像有些孤僻,跟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很多话不用说开就什么都知道,现在她嫌同房间的老太太聒噪。有一回,一个新来的义工打扫卫生,不知道她的情况没头没脑地叫了她一声“婶子”,她就歇斯底里地爆发了,觉得受了侮辱,整个敬老院的人都叫他老姐姐的。第二天刚天亮就坐了最早的一班车回了家,村干部来做过几次工作,她说再也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死也要死在家里。
她现在有些乏,不再愿意正经地做三餐,早晨做一次能热热吃三顿,家里太冷清,她又不愿上街跟那些同龄的老太太们说话,同院老李头家的小儿子要结婚了,在城里买了房,但是按着风俗婚礼还是要在家里操办的。
整个院子喜气洋洋,斑驳多年的木头大门重新上了黑漆,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门上贴起崭新的对子与红囍,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把新娘迎了进门,跨火盆、吃苹果、给父母敬茶……
她坐在北屋的窗前,第一次完整地观看了结婚的全过程,怔怔地望着众人簇拥着的新娘子,一切显得如此完美。夜里人群散了、热闹声熄了,院子里的灯还亮着,映着满地红彤彤的鞭炮碎屑,她枯坐在窗前无法入眠。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她知道一对新人就谁在东屋的厢房,老李头前几年买下来进行了装修,她鬼事神差地走出房门,踩着一地的鞭炮屑,踏上庄严的红毯,跨过早已冷却的火盆,门口的红灯笼照得她枯槁地脸颊通红,她一步步走得极慢,庄严地俨然是个新娘。她最后缓缓地走向了东屋的窗前,透过窗缝,一对新人在床相拥,一室旖旎。
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泪水流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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