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周日。
翻了个身,我尽毫无睡意,轻轻抚摸着空空的另一侧,悲从中来。老伴去年就走了,走得干净利落,让人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岁数,其实对于死亡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只是当他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自乱阵脚。
在他走后的一年中,我平静的继续生活。孩子孝顺,雇了一个小阿姨照料我的日常生活,小孙女佳仪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佳仪今年五岁,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因为我没有女儿,在孙儿辈里,与佳仪最为亲厚,她的性格也与我也最像。
佳仪在她妈妈的强烈要求下一个人睡觉,不与我同屋。五岁的孩子,对黑暗鬼怪尤其敏感,昨晚给她讲完故事,在她熟睡后我才轻轻离开。
能理解她妈妈的担心,奶奶毕竟不如外婆,当初我与婆婆的合谐关系也是得益于生活在不同城市,彼此不干涉生活,这点我倒要向婆婆学习,界限感十分明确,所以在老伴走后,儿子们极力要接我过去,被我断然拒绝。
每个人都要学会面对孤独。因为最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是支身一人,片瓦不带。
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五点半了,准备起床洗漱,把小说结尾再润色一下。
晨起写作,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四十年。以前孩子们小,全身心的照顾他们,自己的时间微乎其微,只能抽出清晨的一个小时写作,后来不知不觉尽持续到现在,晨起写作让我收获了太多物质上的奖励,内心平和。对于生活带给我的种种,唯有写作可以帮我坦然接受,心怀感恩。
老伴与我生活尽五十年,他走后,所有至亲好友悲痛万分,唯我一人坚强面对。然后在私下写作时,我却哭得不能自已。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有面对写作,我才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情感,我在用生命书写。
所以,我笔下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这也是我深受大众喜爱的原因之一吧。
佳仪出生后,我就开始写儿童文学了。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能给孩子们离下一些有念想的东西。
佳仪的成长,我是直接参与者。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她判给爸爸。她的妈妈在美国进修,无暇照看孩子。
对于儿子失败的婚姻,我束手无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多的给予孩子更多关爱。这些年来,佳仪每每与妈妈通电话,都能深深感觉得到孩子的对她的思念,我的小佳仪这么小就生活在不完整的家里,所以对她,我更加疼爱。
佳仪一天天长大,她的性情也越来越像我,每次与她对视,我都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孤独倔强敏感聪慧,也是从那时起,我改变创作风格,转战儿童故事领域,这也是我送给佳仪最好的礼物。
小区里与佳仪一样大的小朋友特别多,他们都知道佳仪的奶奶是作家,所以每日从幼儿园回来都要吵着去我那里听故事,除了每日写作外,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有时候讲我写的故事,有时候会讲一些经典图画书。这些孩子的父母都非常感激我,觉得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还能声情并茂的给孩子们讲故事实属不易,所以心怀感激,每次送孩子过来的时候也会捎一两样新鲜蔬果。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讲故事是我的本职工作。年轻的时候,为了能照看两个孩子,也为了衷爱的写作,我开了一所关于儿童阅读和写作的培训学校,讲了二十年的故事,在我的影响下,许多孩子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前几天还收到他们寄来的新书,其中一位获得了去年的矛盾文学奖,我非常欣慰。
趁着身体还硬朗,可以给孩子们继续讲故事,不仅因为我深深热爱这件事,我想从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真心的愿意和这伙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相处,他们让我忘了自己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
白天孩子们上学,我这里也并不清冷,小区里许多认识的全职妈妈和身体硬朗的同龄老人们,都爱找我串门聊天。年轻的妈妈们有的送来一些小礼物以示感谢,有的爱与我讨论家常理短,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婆媳关系是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这方面的专家,只是写了几本关于女性成长的小说。女性如何在家庭社会中找回本位做自己,这是我那个年代已属全民讨论的大话题,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许多年轻的妈妈们还是会迷茫,无法平衡自己的家庭与事业,与爱人的关系是我们毕生研究的课题。作为过来人,我会给她们提出许多中肯的见意,轻描淡写的诉说着当年我的是如何处理相似问题的,只是百家百样,有些经历必须自己尝试方能领悟。
所以我更喜欢与同龄老人们交谈。我们的年纪相仿,曾经的爱恨情仇已经过眼云烟,眼下我们关心的无非只是自己。早在二十年前,我做过成人读书会,规模不大,只是一般要好的朋友们每周共读一本书,共同讨论书中细节,与自己生活联结,相互学习切磋,效果不错,后来由于老伴身体原因,就没有坚持。现在想起来,有点可惜,却再也没有精力做这些了。
每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所以我前三年写的关于自己的回忆录一直没有写完。写完代表着我的生命走向终结,所以一直抗拒写结局,我要以什么方式面对死亡,这是老伴走后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早在八年前国家把安乐死示为合法后,我的许多童年小伙伴就自主的结束了生命,她们有的是不忍病痛折磨,有的是受不了深刻的孤独,能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让我心怀敬畏。只是那时的我,手头里有两本书未完结,写作占据我的大脑,根本没有空间来考虑自己如何面对死亡。这两年照看着佳仪,渐渐改写儿童故事,尤其在老伴走后,越发关注这个问题。
就在上月,经常与我讨论国家时事的大老刘,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现在半身不遂,失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每看到他的样子,悲痛与绝望都会击中我好几天。我承认,在我生命的任何时期,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害怕,并非怕死,是怕突发疾病,让我没有尊严的活着。
思虑许久,在一位老朋友的帮助下,我瞒着孩子们,自己签署了安乐死的自愿书,手续办得顺利,我的内心也十分平静。没有选择生的权利,那就选择死吧。
佳仪的妈妈昨天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她在美国根基已稳,要把佳仪接过去生活,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之于道义,我没有理由不放手,只是基于情感,我无法接受,佳仪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人终究不能太自私,佳仪与她妈妈生活天经地义,我不能视为已有,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佳仪的离去,也许暗示着我时日不多了。
儿子也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他万般不舍。
临行前,我并没有送佳仪。这一别即永远,我懂。
佳仪不在身边,他的小朋友们也不再来听我讲故事,我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不过也好,我的回忆录现在可以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一个月后,照顾我的小阿姨阿文,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回老家,感谢陪在我生命最后阶段的每一个人。与两个儿子分别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相谈甚欢。回忆起许多童年往事,看到他们眼中闪动着泪光,我笑了。
生日前一天,我把回忆录的手稿,给儿子们和佳仪的信,存折和一些零散的钱整理在一起放在桌子上,净身回忆,从我出生到即将死亡,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事,物,他们清晰的掠过我的头脑,有欢乐,有悲伤,有感激,有仇恨,所有的一切,终将结束。
我很开心,因为没有遗憾的离去是许多临死之人的奢求。早在我决定做培训学校的时候,就深知此生自己的使命,让更多的孩子热爱阅读与写作,在我的影响下,我的两个儿子虽然没有当作家,但是写作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的几个孙儿们,每个孩子热爱阅读,我教过的众多孩子们,在我的影响下,他们成为终身阅读者,并在各行各业发光发彩。没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此生足矣!
2060年八月十日,我去世,享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