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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阴郁，多有雨时，故土壤肥沃且多才俊子弟。
向北是江南青城人，自幼便父母双亡，只知道有个叔舅在皇城当差。向北体格清瘦，喜欢穿着一身墨青色的短衫，江南水乡刻画出的清秀和他那一直像蒙上水雾的眸子也惹得不少怀春少女的青睐。
向北不懂这些，向北在码头的小酒馆待了十年，吃了十年的江南姑娘的槐花饼，喝了十年的江南姑娘酿的浑浊的米酒，听了十年江南姑娘的吴侬软语。
江南姑娘叫柳娘，是酒馆老板的女儿，名字是她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祖父起的。柳娘是十里八方的有名的美人儿，酿得一手好酒，尤其是当归泡的当归酒和梅子酒，使得码头小酒馆十数年来顾客络绎不绝。清奇的身骨，撑伞立在桥头，仿佛江南的温柔她一人独占。柳娘喜欢跟在向北身后，也不说话，眸子里带着浅浅的笑。酒客们都议论着酒馆的这一对金童玉女，总调笑着问他们什么时候成亲，柳娘会捂着通红的脸跑到一旁，然后不断地看向向北，向北就只会一直挠头，盯着柳娘也不说话。人们总说向北木讷，不懂柔情，可在这尽是柔情的烟雨江南长大的温润少年又怎会不懂得柳娘的温柔呢？他会坐在石桥旁看柳娘围着他转来转去，他喜欢听柳娘在雨后踏在青石板上的溅水声，不是袭上心头的悸动，而是揉入怀中的温婉，他人眼中她是人人传唱的俏娇娘，但柳娘只是柳娘，向北的柳娘。
后来从北方来了一群衣装华丽的官爷，说是向北的叔舅托人将向北带到皇城去，向北一声不吭，在码头前的垂柳前站了一天，回酒馆的时候看见柳娘站在门口，手上是整理好的行李。
“阿北，你说，以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啊？”柳娘在向北即将离开的夜晚靠在向北肩上问。
“以后会像今天一样，老李头照样来酒馆蹭酒，邻街的卖货郎照样在午时向我要碗白水，星星像今天一样闪亮，柳娘照样慵懒地靠在我的肩上……”向北望着满天的星星，然后不再说话。
“你去了皇城，记得回来啊，我在这里等你。”
“嗯。”向北低下头。
然后向北真的就跟着那群人一路向北了，柳娘每天都会往码头上跑，来来往往的艄公都被她问了个遍。她开始试着写信，不知道写到哪儿就留着放家里。全城的人都知道一个叫向北的温润少年走了，全城的人都知道码头的俏娇娘不再酿酒了。老李头没能熬过向北走的那年冬天驾鹤西去了，卖货郎砸断了腿不再卖货了。
从此月明他户，半夜三更对影剪烛，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后来柳娘听说北方有战乱，皇城被攻破了，不少人从北方逃向江南，但还是没有向北的消息，更多的是战事如何凄惨，皇城如何凄凉。她就等啊，向北没有等到，反而等到了一场致命的风寒，加上柳娘积郁成疾，死之前只留下一纸手书:“陌上桑梓，唤离人回。塞北风吹，君思当归。”以前的酒客念在之前的情分，凑钱给柳娘修了座坟，上面刻着:柳氏文公女柳娘之墓。因为柳娘喜欢柳树，所以坟旁种了若干柳树，每到夏季炎热之时，也好为这个江南的柔弱女子遮遮阴。
战乱持续了五年，这一天，青城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人。他是向北，江南文弱的向北，身骨清瘦的向北，柳娘痴痴等待的向北。向北的左手不知道丢失在哪个地方，原本清秀的脸上长满了胡渣，虽然刻意清理过，还是难以掩盖。他那似水的眸子也不再，带着些许泛黄的浑浊以及几根血丝。原本用银冠高高束起的长发被一根草绳束缚着，还有一些耷拉到一边。酒馆还在，只不过换了人家，和柳娘家一样卖当归酒和青梅酒。向北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壶青梅酒，要了一碟酱牛肉，正门里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向家有子唤北郎，玉树临风摆两旁。柳家小巷有小娘，善酿百酒肚牵肠。说那向北与柳娘，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人儿。可自塞北来了群花花绿绿的庙堂鬼，蒙了向家那儿郎的心，向北跟着那群鬼一路北去，怕是被钩进那满是浮华贪婪的冥河里再也回不来了。只可怜那柳家娇娘，从此每天在码头翘首以盼，从此真正的青梅竹马思当归便成为了青城的绝响，上天感动，唤她去天界做了酿酒的巧娘……”
向北那带有血丝的眼睛开始清亮，然后开始涣散。一把抓过桌旁的青梅酒开始往肚里灌，佳人不故，此酒无味。向北又要了一壶当归酒，付了账，拎着酒打听着柳娘长眠之地。最后向北来到了那柳树荫荫之处，柳娘墓前放着贡品，估摸着是慕名而来的香客。向北就坐在柳娘墓前，双手理了理有点散乱的头发，这个久经战乱的汉子竟流下两行清泪，静默地看着柳娘的墓碑，然后从沙哑的腔喉里迸出陌生的声音。“陌上桑梓凄离离，塞北皇城竖高旗。卿于无声处走来，缺不曾想走时也悄无声息，以前尚怪天涯路远，现在阴阳两隔又该让我如何独处？”多年来久积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一切如洪水猛兽般涌出胸口，“柳娘啊，说好的等我呢？你怎么能骗我呢？那年我去了皇城，皇城比这里繁华，有高大的马车，金子铺成的道路，我就在我那未曾谋面的叔舅那谋了个文案做，想着等我功成名就、荣华富贵后就来娶你。谁知那战乱说来就来，我被抓去当了壮丁，那皇城的叔舅早就逃命去了。我的左手也丢在了某个山头，万幸这么多年我活了下来，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又害怕你不接受现在的我，又害怕你嫁人了怎么办。多么可笑的我啊，到头来还是想着自己，没有想你这些年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我就是这么自私吧，向北，呵呵，陌上人已不在，任你再厉害又有何用，倒是往南看看啊！侬情安阳似满暮，岂得风霜共卿寒！”向北饮了一口当归酒，原本甘冽的酒泛着苦味，呛入喉中令人窒息。
后来青城就多了一个为柳娘守墓扫墓的老头，人们不知道他打哪里来，大家都叫他老南头。再后来，柳娘墓旁边又多了一座小一点的墓，墓上刻着:柳娘罪夫向氏北郎之墓。人们都说是柳娘当巧娘功德圆满，把向北从北方那冥河中救了回来。
三月天里，风吹过满地垂柳，空中仿佛和鸣着:“当归啊，当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