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河的水裹挟着上游的黄土，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常青和何珍踏上了阔别数月的高密土地，脚步却比离开时更加沉重。何珍的妊娠反应并未因归乡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一张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常青搀扶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回到那四间徒有四壁、门窗洞开的"家"，迎接他们的只有常万年------常青那个嗜酒如命的父亲。几个月不见，常万年似乎更显苍老佝偻，浑浊的眼睛里少了些往日的暴戾，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他看到儿子和憔悴不堪的儿媳妇，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回来了？"算是打了招呼。
常青把何珍安顿在唯一能睡的土炕上，盖好家里那床最厚实的破棉被。看着何珍蜡黄的脸和紧闭的双眼，他心急如焚。拿什么给何珍补身子？他跑到隔壁热心肠的王大婶家求助。
王大婶看着何珍的样子，叹了口气："唉，女人怀孩子都遭罪，有人厉害些，有人轻些。过了这阵子兴许就好了。给她弄点清淡的，小米粥啥的，硬往下咽也得吃点。"
常青依言，笨拙地熬了小米粥，一勺一勺哄着何珍喝下去小半碗。可没过多久，又全吐了出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常青的心。他蹲在冰冷的灶台边，望着锅里寡淡的粥水，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回到家已经第五天了，何珍中午刚勉强喝下常青熬的一点稀粥，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常青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屋外的死寂：
“何珍！你个死蛮姑子！给俺滚出来！”
这声音像冰锥，瞬间刺透了何珍的耳膜。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爹...爹来了...”她声音嘶哑破碎，挣扎着想往炕角缩，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常青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猛地站起身，挡在炕前。门口的光线被两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何珍爹铁青着脸，像一尊煞神，眼神里翻腾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怒火；何珍娘紧随其后，脸上交织着愤怒、羞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爹...娘...”何珍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绝望。
“闭嘴！俺没你这个闺女！”何珍娘尖利地哭骂着，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女儿苍白瘦削的脸，最终落在她因恐惧而紧紧揪住被角的手上，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看看你！跟这穷鬼跑出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老何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走！跟俺回家！”她说着就要上前拉扯。
“不！我不回去！”何珍爆发出凄厉的哭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躲闪，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炕沿，指甲几乎要劈开，“我死也要死在常青这里！”
“由不得你！”何珍爹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拨开挡在炕前的常青，像拎小鸡一样就去抓何珍的胳膊。他动作蛮横，完全不顾女儿虚弱的状态。
“大爷！别碰她！”常青被推得一个趔趄，眼见那粗糙的大手就要抓住何珍，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何珍，双臂紧紧箍住她颤抖的身体。“求求您！大娘！大爷！我和何珍是真心好！求你们成全！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二老！”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
“滚开！你这拐带人口的穷鬼！谁稀罕你这穷鬼孝敬！”何珍爹怒火更炽，一拳重重砸在常青肩胛上，痛得他眼前发黑，却咬紧牙关纹丝不动，像一堵墙般护着怀里的人。
激烈的争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破败的院门口、窗户洞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针扎在这对苦命鸳鸯身上。
何珍娘也加入了撕扯，尖利的指甲在常青胳膊上、脸上抓出道道血痕。三个人在狭小的土炕边疯狂地角力。何珍在常青怀里痛苦地呻吟、挣扎，单薄的被子被扯落，露出她更加瘦骨嶙峋的身体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剧烈的晃动和撕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刚喝下的那点稀粥混着胆汁全呕了出来，溅在炕沿和拉扯者的衣襟上。
这污秽的一幕和刺鼻的气味让撕扯有了一瞬的停滞。何珍爹嫌恶地皱紧眉头，何珍娘看着女儿呕吐后更加惨无人色的脸和嘴角残留的秽物，动作也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痛惜，但随即被更深的羞怒取代。
“丢人！丢死人了！”何珍娘哭嚎着，再次伸手去拽女儿，“快跟俺回家！洗刷干净！别在这儿现眼了！”
就在这时，何珍爹的大手再次伸向何珍，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她的衣襟，似乎想将她强行拖下炕。在激烈的撕扯中，他粗糙的手指无意间重重地擦过何珍的小腹下方。
何珍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痛呼，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本能地死死护住小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女儿痛苦的反应，像一道闪电劈进了何珍爹混乱暴怒的脑海。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何珍护住腹部的手，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棉袄下那微微隆起的、几乎被瘦弱身形掩盖的弧度。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上心头。
“你…？”何珍爹的声音带着一种骇人的低沉和颤抖，手指颤抖着指向何珍的肚子，“…里头…有东西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何珍娘也停止了哭骂，惊恐地看向女儿护着的地方，又看看丈夫铁青扭曲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