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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玩弄人心,怕是没人敌得过公主。”
“结果是我想要的就够了,不是吗?”
“那谢谙呢,他算什么?你对他有几分真心?”
“我喜欢他,但有些事比喜欢要紧。”
1
【庆历八年冬,镇北王率虎骑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兵临汴京城下。宋相为护君主带兵镇守宫墙外。】
“这寺里移栽来的梅,倒是难养,好水好肥供着,十多年来始终不开花。这如今,怕是也等不到开花日了。”路过御花园,粗使丫头拂去枝头的落雪,似不经意地抱怨。
长晨捧着一坛酒,轻瞥去一眼,语气有些淡然:“许是紫禁城的风水养不来这梅,那便罢了,挑个日子移回永安寺里吧。”
“公主恕罪,是奴才多嘴。”
“黎朝没有什么殉葬的风俗,镇北王也并非嗜杀之人,我这般说,你主子可该懂了?”
长晨绕过石阶,缓缓走向乾清殿,步履不急不缓。
“真真是薄情寡义,圣上、公主平日里对他们有多好,他们也一个个装出恨不能替陛下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儿,现在这会儿倒好,大难还没临头就急着各自逃了……”跟在长晨旁的丫鬟芍药气呼呼道。
“不过想活着罢了,何必苛责。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长晨指尖磨搓了下酒坛,身后却哗啦啦跪了一片。
“士为公主死——”芍药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一众人里格外明晰。
长晨没有回应,迈步走进了乾清宫里,只是捧着酒坛的手指到底是收紧了些。
殿内,已点上了烛火,光影摇曳,只有黎帝一人,褪去了明黄的龙袍,着一身绣着闲云野鹤的藏青衣衫,独自坐在檀木雕刻的御案旁,手执玉质黑棋,蹙着眉头思考。
“来啦?快过来帮朕看看下一步棋该怎么下?”
“父王,快看看我带了什么?”
异口同声之下,父女两人均不由得失笑。
“先不着急下棋,一起来品品这酒。听明嬷嬷说,这是我满月时您亲手埋下的。”
长晨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取了两盏觚(盛酒的器具,圈足、敞口、长身,口部与底部呈现为喇叭状),缓缓地斟满一盏后,悄然拨动坛口出的珠石,又斟满了另一盏。
“说好你出嫁之日才能开封的……”黎帝伸手接过长晨递来的酒盏,语气有些怅惘。
“今日也算是个好日子啊。就当贺新生了。”
长晨笑盈盈地与黎帝轻轻碰了碰杯,此时的她不再是端庄持重的长公主,只是父亲跟前撒娇的小女郎。
黎帝闻言也舒展开来眉宇,笑容儒雅,似乎想起了什么,温声问道:“听小明子说,你前几日去了承铭宫,可见着你母妃了?”
“嗯,我都将她安顿好了。父王,您当初是怎么认识母妃的?”长晨倚靠着御案坐下,轻轻呡了一口酒。
黎帝透过长晨的眉眼似乎也看到了记忆里明艳的人:“那会儿先帝病重,京城局势不稳,我又突然被召回京,明里暗里打探的人太多,我便常去寺里,图个清静。”
“遇见你母妃那天,刚下过雪,寺院后山的梅花开了,我同几个结识不久的世家子弟起了踏雪寻梅的野趣。”
“百无聊赖,走进梅林深处,上一秒还在可惜雪打梅落红满地,下一瞬抬眼便见她一身大红斗篷,背对着我们俏生生立在那,踮起脚尖折一枝梅递到身旁的丫鬟怀里,微微偏头,露出一张比花都娇妍的脸,语调明朗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眼里便只剩那一抹姝色。”
“她没注意到我们,我也不敢惊扰她,却迷了心窍隔着一小段距离默默跟在她身后。我见她拉着丫鬟,到了挂满红绸的榕树下,也写了字条,虔诚地挂上。”
“她走后,我偷偷看了那字条,字迹娟秀写着‘但愿战事早平,边关永宁’。站在颇有盛名的姻缘树下,所求却不为姻缘。这般心胸,我自是更为之倾倒……”
后来的事情不必再多说,长晨也知晓。
父王虽不曾做些什么,但那些个自入京起便在暗处悄然观望的世家为讨其欢心便已筹谋着替他求了先帝赐了婚。
外祖父只是五品,先帝觉着母妃身份不高,纵使父王并无正室也再三请求,依旧只册了母妃为侧福晋。
父王无奈,只想着登基后再扶母妃为后。
京城无趣,围绕着王位的明争暗斗更是索然无味,唯有母妃的出现于他而言,是一抹亮色。
可惜……
似乎想到了什么,黎帝垂头苦笑,饮净杯中酒,不再言语,低下了眉眼,神色难辩。
长晨自知为何,可叹当时的父王满心欢喜,却不知母妃红绸上所求为家国,更为承诺她凯旋之日便来求娶的少年郎。
少年郎尚未归京,先帝便突然赐婚,外祖一家无力拒绝。母妃虽不情愿,却也别无选择——她无法置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于不顾……
只是本热烈明媚的她,此后却渐渐枯萎了下去。她不爱父王,也不屑父王的爱,拒了父王册她为后的旨意,自囚于承铭宫中,郁郁半生……
待到少年郎返京之时,得知所爱已为人妻,却也无能无力,因为那人是此后他该俯首称臣、以命效忠的君主。
而这少年郎便是自请永守边关,不曾再踏入京城半步的镇北王。
人尽皆知,他一生未娶。
……
收回思绪,长晨看着黎帝手中渐渐握不住的那盏玉觚,心中默默倒数。
“三”
“二”
“一”
见黎帝怔愣着晕睡过去,长晨眼底方才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咚——咚——”扣案两声,暗处便走出来了一行人。
“带陛下从密道离开,按计划前往东闽一带,出了皇宫有我们的人马接应。”
“是。”
当年先帝膝下子嗣单薄,重病弥留之际,江山已无人可托。父王本为宗室旁支,志在踏遍山川河流,并无心皇权,却不得已,临危受命,半生困于这皇椅之上。
父王年少时曾在东闽游历,常说此地山如墨染,水色澄迈,此去余生,攀山也好,垂钓也好,可如愿醉情山水,亲自看一看他惦念已久的山清水秀。
看着伏在暗卫背上昏睡的身影,长晨只盼,他醒来之日莫怪。
下一瞬,偌大的殿内只剩下长晨一人,自顾自将杯底的酒饮净。
2
“公主,时辰到了。”
收拾好情绪,长晨迈步前往宫门,抬眼望去,承铭宫的火焰染红了半壁天——看来她也做出了选择。
三日前,承铭宫。
长晨与宬妃对坐。
年幼时,不懂事,对母妃多有濡慕,长晨常来这宫里。
也是坐在现在坐着的这个小榻上,自顾自分享自己每一天所经历的一切——新学了一段琴,新练了一支舞,课业得到了最严厉的夫子的称赞,御花园里的海棠花开了,谁家小公子悄悄递了诗信……
日复一日,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后来渐渐长大,察觉到了母妃的冷淡与不喜,长晨在一次次期待落空中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世上并非每个小孩都能得到母亲的爱。
偶然从嬷嬷口中知晓了母妃入宫的隐情,长晨就更少往承铭宫凑了。
收回思绪,长晨淡淡道:“镇北王反了,母妃可知?”
宬妃向来不起波澜的眸中霎时风起:“不可能!”
她记忆里的少年郎“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半生都在为了黎朝奋战在第一线,纵是当年……也不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反?除非……
宬妃突的想起半年前意外摔碎的珠串——那是年少时他送的,每颗珠玉都是他亲手打磨一一她舍不得扔弃在家中,入了宫后收在匣子里从未动过。
半年前,孙嬷嬷提议趁日头刚好将所有物件都晒晒,去去霉气,晾晒时不小心摔碎了那珠串。
她喜静,宫里没留多少人,孙嬷嬷更是自小就跟在她身旁的。
她不忍苛责,只道往事既已休,不过是旧物,碎了也无碍。
而孙嬷嬷告罪,说万死难辞其咎,求她将珠串交给她,去寻宫里的能工巧匠修补——
想到这,宬妃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陡然凌厉,看向长晨:“是珠串?你做了什么?”
“母妃猜的不错,能将他骗回来的,不过是几颗沾了血的碎珠。”长晨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收起来眼底的落寞,轻笑。
“毁了他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母妃莫气,我没想毁了谁。骗他回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
“母妃,父王膝下除我之外再无子嗣,宗室那边又尽是些酒囊饭袋——黎朝内忧外患,我瞧着,正需要一个杀伐果决又不失仁义的新皇——”
宬妃的怒气戛然而止,一个惊人的猜测跃入脑海。
“母妃,不说这些无趣的了,我给您带了个东西。”长晨从鬓上拔下玉簪,放在了桌案上。
“这宫里头有我的人,今后若您想留在这宫里,戴上这玉簪,他们均会听您调遣,护您周全。”
“若您想走,三日后以焰火为信,他们会送您出宫,到江南外祖那去。”
“我在那置备了些家宅田地,还有几间收益不错的铺子。田契、地契还有些钱票在温氏钱庄里,温氏钱庄掌事的是我知交,这簪子算是信物,您记得去取。”
宬妃并未应声,沉默了良久,还是开口问道:“你,可曾怨我?”
沉默半晌,长晨避开了宬妃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飘雪,缓缓道,“母妃,镇北王有个子侄,名唤谢谙,也是个马背上长大的小将军,我有些喜欢他……”
“所以……”长晨弯了弯眉,转头看着宬妃的眼睛,认真道,“我能理解,见过这样肆意赤诚的少年,又怎么容忍得了这宫城里的束缚和虚伪。”
“您从未亏欠谁……如果可以,我希望此后余生您能一切顺意。”
而这一次,至少我在时,没有人能再强迫于您……
3
收回思绪,长晨绕过长廊,前头便是宫墙。
没有继续向前,长晨给跟在身旁的芍药递了个眼神。
似有鸟鸣,不尖利,却突兀。
随后,城墙上一支旗杆被斩断,赤色的旗幡从高处坠落,扬起一阵尘土。
“上啊……”“杀……”僵持了一夜的局势顷刻间被打破,墙内墙外终于开始真正厮杀——又或者其实是一场几近单方面、压倒性的打斗。
胜负本就没有悬念,宋相或许善权谋,但带兵打仗比起镇北王终究是外行。
更何况,在京城里安逸享乐、只敢向弱势百姓挥刀的兵卫,还得保护一帮连刀枪都提不起的文臣,如何打得过久经沙场的镇北军。
之前之所以还能僵持那么久,一是京城城墙高筑,城门轻易攻打不下,二恐怕就是镇北王也找回了理智,意识到了这局面的不对劲儿。
意识到了又如何,长晨轻嗤,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她不介意推他们一把。
“按计划安排下去吧。”
“是。”
长晨转身走向了太和殿(注:一般皇帝上朝的地方),不顾身后嘈杂。
“公主,宋公子毕竟是宋相之子……他真会……”芍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会的。”
宋泽晖,他啊,可是张少傅尽心为她培养的驸马,是众人寄予希望的未来储君的爹……怎么会让他们失望呢?
张少傅,本名张让,字退之,与宋相是同科进士(宋相——状元,张让——探花),本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不肯退一步的人物。
那会儿,长晨正值启蒙的年岁,黎帝怕长晨一个人孤单乏闷,在宫内设了个小私塾,却苦于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作为少傅。
长晨是黎帝捧在掌心的尊贵公主,在黎帝的设想中,只有真正有学问之人,方配得上公主少傅的名号,即使不是状元至少也该是个进士。
然而,对于好不容易考取功名的进士们来说,寒窗苦读数十年求的是有实权能作为,沦落到给半大的孩子作教书匠,即使教的是娇贵的公主,依旧算不得是好差事。
在此之际,政治斗争失败被排挤了三五年的张让,突然自请教导小公主课业。
张让此人,具有一定的传奇性。张家祖辈均事农耕,他却三岁识字,七岁能作诗,是乡里小有声名的神童。
十岁许,拜在致仕归乡的张大儒门下,此后连中解元、会元。当初殿试时,他与宋相之文章其实不分伯仲,只是文风过于耿直,才惜败。他的学识毋庸置疑。黎帝自然无不应允。
而后便是挑选伴读。
按理说,公主的伴读合该是些世家小姐。但不少大臣都起了将自家儿子也一同送进宫里的心思。
至于大臣们这般做的原因,黎帝也能猜到。
一则是张让这个少傅虽然在政治斗争上失利,但依旧算得上政绩斐然,在民间百姓眼中声名毫不逊于宋相。在他教导下启蒙,对孩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二则,黎帝登基后甚少留宿后宫。大臣们没少劝诫黎帝“延续后嗣,以慰列祖列宗而固国本”,奈何黎帝不愿,甚至放话此生只会有长晨一个子嗣。
屡次劝诫无果,这群大臣们的心思难免从别的地方活络起来。一个个起了“望子成帝婿”的心思,想着“父凭子贵”。
黎朝自来没有女帝登基的道理,黎帝若敢真起传位于长晨的心思,太和殿前的盘龙柱上不知该撞上多少以死血谏的大臣的头颅。
长晨不可以登基,但,长晨诞下的儿子可以。
长晨是黎帝唯一的子嗣,且备受荣宠。在她身边伴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若有朝一日自家儿子能入了公主的眼,成了驸马,那可不就是未来储君的亲父。
这些心思,黎帝并非不知,但他没想过阻止。
把这些人的儿子放眼皮子底下盯着也好,免得自家白菜被拱了都不知道。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妄想尚公主。
张少傅也乐见其成,除了教导课业,还奉黎帝之命在一众小公子中筛筛减减,为小长晨挑选驸马。
宋泽晖,便是张少傅千挑万选后,最为认可的那一位。
4
少年自小恭谦有礼,如其字号“端己”一般秉身端方。年岁长些后,愈发温润如玉,光华敛于内而不炫于外,清晖藏于身而气韵自成。
纵使他是政敌宋相唯一的嫡子,张少傅也生不出任何偏见或不满。
长晨及笄后,宫内的小私塾解散。宋泽晖却被留了下来,与长晨一道随着张少傅了解国计民生,甚至帝王权衡之术。
宋泽晖参与科举后势如破竹,是黎朝千年都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
想到那些年出自他笔下的策论,长晨眉宇间的愁绪都轻了些——“……盖所忧者惟望风雨以时,田禾丰稔,使民得遂其生。……”能写出这样字句的人,既知真相,又怎会囿于所谓“血脉亲情”,而惘顾黎民于水深火热之境地呢?
“微臣拜见殿下。”来人正是张少傅。
“少傅何必多礼。”
“如殿下所料,端己他命人开了城门,将其父之罪行书于状纸,而后解袍断冠以谢其罪,现在仍长跪于阵前。”说这话时,张让欣慰之余又有些心涩。
这是他培养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青出于蓝,算无遗策,居庙堂之高仍忧其民;一个躬身入局,大义灭亲,跪于阵前亦不损风骨。
他们成长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他本该欣喜,可……
他发妻早逝,此后未曾再娶,膝下也无子嗣,长晨与宋泽晖自幼时起便随着他学习。他陪着他们,从牙牙学语到如今的皎皎如玉树而立。
多年的相处下,纵使他的初心源于权谋诡思,时至今日,也不免对这两个孩子生了些怜惜。
“挽一朝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他们这一辈老骨头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如今却压在这几个孩子的身上。张让心里暗暗叹气。
长晨也懂得他见爱徒折腰的心酸,柔声道:“端己不负少傅教导,做得很好。”
“跟在宋相身后的那帮临时纠合的文臣团体这几年本就被我们的人逐步分化,如今状纸一出,本就不牢靠的联盟怕是惊得分崩离析。”
“城门已开,镇北王也不会错过机会,攻下都城只是时间问题。不出意外,宋相的这条命估计得留在那儿了。”
“端己固执,届时还请少博多多宽慰。他有济世之才,不该折于此事中。”
张让点头应下。
“殿下,宋相伏诛,自刎于阵前。镇北王正带人向太和殿这来。”芍药放飞了信鸽,附在长晨身侧道。
张让不是外人,故芍药并未压低音量。
听到此消息,张让松了一口气,宋相已死,多年谋划,这一计已成了大半。
只是……人老了,总是想起当年。
他和宋相并不是一开始便不和的。江南发过一场极大的水灾,他与宋相等一批同科进士奉黎帝旨意,一同南下赈灾,那时他们也曾惺惺相惜,无话不说。
朝里权贵当道,他与宋相均出身草根,那会儿还只是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居住的地方条件极差,只有一个大通铺和几床薄衾,累了一天的他们就脱下湿漉的鞋,抵足而眠。
黑暗中,宋相也曾眼睛发亮地说:“朝里分明批了万吨粮,到了百姓手里竟连百之二三都没有。可气可恨!退之,我此生欲为平民剑,斩尽那贪官!”“好志气!我们一起!”
可后来,或许是财帛动人心,宋相自己反倒成了那些个贪官的保护伞……
张让叹息,是他当时年轻,轻信了誓言……
“太和殿离城门不远,约莫半刻钟,镇北王就该到了。收复文臣,安抚百姓之事,还得有劳少傅。”长晨将袖中父皇写好的圣旨递给张让,出言打断了张让的回忆。“芍药,你跟着张少博安顿百姓去,银子从我私库里支。”
张让收好圣旨,俯身告退。
芍药却跪下:“公主,让奴婢跟着您吧。”
“乖,你跟随我多年,这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接下来好好跟着张少博。此番事了,去帮帮温言,她的商行还差个管事的,找我要你好多次了。”长晨揉了揉芍药的头,语气温和。
她怕是知晓了她的真正意图。长晨无奈,有些打算瞒得了张少傅,却瞒不过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的这个傻丫头。
“好了,去吧。记着我之前说的话。”
见拗不过长晨,芍药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张少博离开。想起长晨先前那句“好好活着”,早已红透的眼眶有泪坠下,她的傻公主,给所有人留了退路,唯独给她自己设定的,自始却是那样的结局……
5
摒退左右,长晨一人独自在空荡荡的太和殿里等候。
镇北王的到来比她预计得还要早些。兵士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归于平静。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镇北王战袍染血,在殿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才大踏步入堂,抬首见是长晨时,神色略有些意外。
看似独身,但长晨敏锐地感觉到,太和殿的梁上柱后均多了几道人影。
长晨平日更喜素净,今日却穿了繁复庄重的宫装,流云水袖,长裙曳地,看向镇北王的眉宇间透着凌厉,“镇北王可还记得曾立下誓说‘永不踏入京城半步’?”
“事急从权,想必殿下不会太过苛责。”镇北王耸耸肩,试图从长晨的眉眼中窥见故人的模样。
他本是粗人,也懒得与故人之子虚与委蛇,顿了顿,直言道:“你母妃,她可安好?”
“镇北王以为呢?”意外于镇北王的直接,长晨眉梢微挑。
镇北王没接话,自顾自问道,“那匣子是你派人送来的?”虽是疑问句,语气却笃定。
“既猜到了,又何必多问?”长晨把玩着衣袖,淡淡道。
“这番算计,是想拿我作刀,杀了宋相?还是,图我手上的兵权?”说到后半句,镇北王的语气里也透出了些锋芒。
“我若说是,你又当如何?”长晨也不落下风。
“前者一一殿下已得偿所愿。至于后者……”镇北王直视着长晨的眼睛,“殿下怕是没那么大的胃口,吞不下这几十万的兵权。”
“呵,镇北王大可安心,北地蛮族虎视眈眈,我不至于不理智到动你的兵权。”长晨没把镇北王的威胁放在眼里,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只是……”
“只是什么?”
“近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里,不少少年将领声名鹊起,后浪推前浪,靠他们几个震摄蛮族似乎也绰绰有余……”想到当年信誓旦旦说自己未来定会成为大将军的炙热少年,长晨勾了勾唇,动作却不受思错干扰,纤瘦的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把短剑,刀刃直指镇北王。
“殿下要留下的是我的命?"镇北王不见惧色,任长晨将剑架在了他的脖上,依旧眼也不眨地淡定与长晨对峙。
“镇北王好胆识。”
“殿下没想过杀我,我又何必害怕。”
“哦?”
“我自来知晓陆续与殿下是青梅竹马,却没想到吴老也是你的人。殿下手眼通天,在我身边都能安插人手,如若真要我的命,何须等到今天?”镇北王并未在意脖上的剑,反倒不紧不慢卸下了身上沾血的盔甲,找了个高点的台阶席地坐下。
长晨也不恼,施施然将短剑折叠收好,重新别回了腰间。
陆续与宋泽晖一样,也曾是长晨的伴读。与宋泽晖的端正严肃不同,他是家中幺子,被宠得无法天天,自小就是个混不吝。
他之所以能进私塾,全靠陆父在黎帝书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了一宿,黎帝不厌其烦,只能同意。
想到这,长晨有些忍俊不禁一一陆续后来确实学乖了些,不过靠的不是张少傅的言传身教,反而有赖于温言的“以暴制暴”。
陆父是兵部尚书,主管兵籍、兵械等。或许是家学渊源深厚,陆续自幼就爱捣鼓些兵器,且常有奇思妙想。
长晨现在用的这柄短剑,便是他打造的,加了些机关术,灵巧且便于收纳携带,很是合长晨的心意。
在私塾里,陆续年纪最长,十五六岁之时便不再适合呆在塾中,出师后或与其他同辈一般到白鹭书院继续学业,或谋求一条属于自己的道。
陆父一心指望陆续科举,但陆续志不在此,与家里大吵一架后便一人一骑出了京城,去了北地,入了镇北军籍,凭着一手制器的能力,混得也算风生水起。
陆续这些年来没少给长晨寄信,这并不是秘密。
只是少有人知晓,陆续的信里絮絮叨叨,其实指向的就一句话一一“温言今日怎么还不给我回信,殿下你快帮我催催她”。
6
温言是私塾初设时,黎帝为长晨定下的第一个伴读。
她的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效忠于御前。黎帝初登基之际曾于皇陵祭祀大典上遇刺,温父身中数箭,始终护在黎帝身前。待援兵姗姗来迟,他全身上下已不见一块好肉。
温父牺牲的消息传回后,温母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替丈夫收敛了尸骨。她是武将之女,性情坚毅,没被此事打倒。
可也因是武将之女,她自小生活环境简单,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温父的母亲和二弟一家打着照顾她的名义登堂入室,她没瞧出他们“吃绝户”的心思,败于他们的口蜜腹剑,最终因着那些个内宅阴私的计策难产而死,只留下襁褓里嗷嗷待哺的温言。
黎帝时常派人关照,她的祖母和二叔一家演技极好,营造出对温言极尽关爱的假象,利用温言得了不少便利和好处。可好处占尽了,他们依旧不满足,冠冕堂皇一句“为女子者,卑弱第一,当谦让恭敬,少食多劳。”打着为温言好的名义对温言多有磋磨。
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温言过得并不好,为了果腹和自保,年轻尚小便不得不伪装着混迹于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吃了很多亏,也从中学了不少旁门左道的本事。
因为这些不堪的经历,温言比同龄人更沉稳些,也更为知晓读书的意义。进了私塾,与其他一心想与长晨攀上关系的人不同,她图的只是读书。比起长晨“公主”的身份,她更为在意的反倒是长晨那一手好字和优秀的课业成绩。
长晨从小到大其实没有几个朋友,温言几乎算得上是唯一的那一个。
在幼时的宴会上,有几个小姑娘陪着长晨在御花园里摘花扑蝶,她也曾以为她们与自己是朋友。可也正是那一天,她无意中看见这些姑娘们的父母跪在父王面前,喜气洋洋得了不少恩典。
他们夸自己的姑娘出息,嘱咐她们一定要好好与公主打好关系,眼里的贪婪,长晨至今记得。
也是那时起,长晨突然明白,那些个小姐少爷哄着她捧着她,不过是因为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同她玩得好图的是家族的荣宠和好处。
此后,长晨便不再奢望有朋友。
直到那日,又因字如爪爬被少傅罚了一通的温言拿着字帖找到她,目光澄澈地问她该怎么才能像她一样将字写得那么好……
在别人处,她是公主,而在温言那,她只是她。
陆续最初进了私塾时,并不安分一一今日掏遍私塾四周树上的鸟窝,引来群鸟下了一场白花花的“雨”,明日忽悠几个小弟一起下水摸鱼,祸祸了半片荷塘……气得张少傅一个文人也失了气度,拿起戒尺追着他满学堂跑。
也是那一次,陆续躲闪间撞在温言身上,温言瘦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好,捧在怀里的字帖却撞得四散,被陆续踩在脚下。
温言手头拮据,很少买字帖,被陆续踩在脚下的那几本是长晨寻来送她的,她很是珍惜。
可陆少爷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后又嬉笑着逃开,这一逃又踩了字帖好几脚。
捡回字帖,看着上面的几个泥渍大脚印,温言眸色都沉了一一而陆续那个“傻白甜”纨绔大少爷,在温言后头出手教训他的时候还在委屈,不曾想过二人的梁子早就结下了。
长晨和陆续关系其实一般,主要陆续脸皮厚,私塾几年被温言死死压制后反而对温言动了心,温言不理会他,他便来烦长晨。长晨不堪其扰,也觉察出温言其实对陆续也有意,十次至少有三两次替他传话。
外人均以为陆续是长晨麾下,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其实温言才是长晨的人,陆家并不站队,陆续对争权夺利之事也不上心,他只是知晓长晨对温言的重要性,为了追妻替长晨做些无关时局的事儿。
私塾解散后,在长晨的协助下,温言披露了家中豺狼的真面目,夺回家产,立了女户。
接着,温言造厂、开店、修钱庄……经营范围涵括百姓的医食住行。历经六年,一步步打造了横贯黎朝南北的商业链条。
迟顿的人还以为长晨只是个吉祥物似的娇娇公主时,敏感的人却心惊,不知不觉中,长晨早已把握住了黎朝的经济命脉。
可当他们想要开始行动,试图将这股新起的势力清下牌桌时却发觉,他们其实对这位公主一无所知,温氏是长晨唯一的明牌,而这张牌的发展早已成燎原之势,不是他们想动就能动得了的了。
7
太和殿里很安静,只有穿堂风猎猎。
长晨绕过阶上坐着的人,慢慢走向金銮御座,“镇北王似乎误会了,虽然我也很意外,但你才是吴老选择追随的主君。”
“选择追随我?主君?”用这样的字眼……镇北王锁了眉,他直觉有些事情脱离了控制。
“将军。”殿外有人求见。
见长晨淡淡瞥来一眼,镇北王对外道:“何事?进来汇报。”
“张退之相助,吴老带领的小队已安顿好城民。镇北军也已退守城外休整。只是……”来言的小士兵见长晨也在,有些支支吾吾。
“无妨,直接说吧。”镇北王抚额。
“张退之带着一帮文臣跪在了宣武门那,他们,他们手上拿着圣旨,请将军……请将军登……登基。”说到最后,小士兵跪在了地上。
“登基?”镇北王终于明白了长晨古怪字眼里透出的含义,冷声让士兵退下后,回首对上了长晨透着狡黠笑意的眸。
“殿下好手段,以整个黎朝作棋局。”想起此番入京的种种,镇北王暗暗心惊。
吴老是他倚重的谋士,在他规划下,此番入京镇北王借道津北一带,而后过陕地,直通京城。忙着赶路,他竟没有发现,这一路来与各地护城军虽然冲突不断,但领进京的这一批镇北军上下竟无过多伤亡。
开城门的时机、城民们安顿下来的速度……细想来,明里暗里都有推手。
在宋相这个老狐狸的眼皮子底下,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公主,竟暗暗吞下了北地至京城近十个城池的势力。而这,还只是他能看到的……
“吴老的真名,镇北王怕是不陌生。世人多称他为‘诩公’,是陪先皇从乱世中打下天下的。黎朝建立后,他便乞骸骨,隐出了朝堂。”说到这,长晨看了镇北王一眼,“我上次见到他,其实是在北地。”
镇北王有些意外,长晨作为长公主,平日里出趟宫都难,更别提去到距京城有千万里的北地。不对!其实有一次一一庆历元年,蛮族勾结匈奴突袭,镇北军惨胜。黎帝派长晨随运粮的军队前往北地慰问军民。只是但那会儿,长晨不过金钗之年。
“起初我也不明白,堂堂‘诩公’,我父皇多番邀请都推辞说只欲游历四地,怎么就甘愿隐姓埋名,呆在你帐下当个小小谋士……直到……”对恃至今,长晨的眼神里难得流露出些许温和。
“直至我碰到谢谙……”
那趟北地之行,是长晨向黎帝求来的,那时的她初知母妃心里头住着一个人,也因着这个人拒自己与父王于千里之外。
她自小深知作为公主当端庄当守矩,纵有黎帝疼爱,也从不滥用特权,一言一行均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偏偏这件事,反对的声音再多,她也执拗地想任性一回一一她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竟值得母妃念念不忘半生……
千里迢迢到了北地,舟车劳顿的身体捱不住严寒,刚下马车,长晨就病倒了,梦里尽是这一路上看到的江山疮痍。
醒来时,人已在北地镇北王府内一个雅致的院落里。
北地的庭院大多静穆雄浑,疏朗质朴,这个院落的设计却融入了江南园林的细腻精巧,更显空灵通透,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随军不便,长晨不想给人添麻烦,这一趟出行,带在身边的只有芍药、月桂两个丫鬟。
撑起身子下了榻,长晨推开房门,果然在长廊上看见了蹲在地上,举着个草编蒲扇熬药的月桂。
“殿下,您醒啦!”从炭火中抬起头来见到长晨,月桂惊喜地站了起来。她颇精医术但性情活波,看起来有点儿乍呼。
与月桂不同,芍药更为细心沉稳,她端着粥和糕点从长廊拐角走来,刚见着长晨,便皱着眉道:“天凉,殿下风寒尚未痊愈,怎么不加件衣服就到屋外来了。”
话落,芍药将托盘端正地在院里槐树下的小石桌上放好,走进里屋,挑了件纯色的狐绒长斗篷披在长晨肩上,看着长晨还苍白着的脸色,眸中盛满心疼。
“屋里头闷,出来透透气。我好多了,别担心。”长晨安抚地拍拍芍药的手,任她扶着,在石凳上坐下。
月桂蹲下身继续熬药,道:“殿下先用些吃食,沈神医说这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我看着再过半刻钟就能熬好了。”
芍药准备的粥和糕点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长晨脑子里还回荡着梦里流民的哭嚎,心情沉重没什么胃口,却深知她们的关心,也不想拂了她们的情,小口小口吃着。
北地大战虽止,小战不断,镇北王抽不出时间,只派了手下素有“悬壶”之称的沈神医替长晨调理身体。
听闻长晨苏醒,她从药材里抬起头来,想了想,还是拎着药箱到了镇北王府一一公主身份尊贵,还是再复查一下保险。
走到半路,隔壁巷子里一老翁扇着把蒲扇,大摇大摆地跟了上来。
8
“我去拜见公主,你跟着作甚?”沈神医皱着眉似有些不满,语气却古井无波。
吴老知晓她看不惯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自来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也不在意,将蒲扇别在腰后,接过她手的药箱,回了个大大的笑,道:“我来给你当个小厮,顺便去套套话。黎帝当初承诺将军北地自治,如今却千里迢迢派了个公主到北地来,不知图谋什么?”
一把年纪心更黑了,沈神医心里轻嗤,却也任他跟着。
他们在院落外求见时,长晨刚一口气喝完了那碗黑黝黝的药。
压下从舌根泛上来的苦味,长晨端正了些坐姿,挥手让月桂请二人进来。
见礼后,沈神医上前静静替长晨号脉。吴老在其身后默默观察。
宬妃瑰姿艳逸,黎帝相貌堂堂,作为他们俩的孩子,长晨的容貌气质亦不俗。
长途的奔波使她眼下染上了些青黑,大病一场让她身姿有些清减,但只是坐在那,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抬手垂眸间仪静体闲,华容婀娜,令人忘言。
芍药咳了一声,不满地瞪了一眼,吴老才恍然惊醒,收回了视线,俯下身子告罪。
芍药看得出吴老眼里只有惊艳和纯粹的欣赏,没有亵渎之意,却依旧不满他的孟浪,面色有些难看。
沈神医也懒得为吴老求情,收好了药箱,招呼月桂到一旁改药方:“公主风寒初愈,但这药还得吃上些时日。不过接下来的药多以温补为主。”
长晨谢过沈神医,见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方才看向吴老道:“阁下,是诩公?”
因着自己的臭毛病,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被掀了“马甲”,吴老有些汗颜,不敢抬起头闷声狡辩道:“草民冒犯殿下,罪该万死。但诩公是何人,草民愚顿,实在不知。”
“坊间传闻,诩公乐于欣赏美好事物,且敬仰三国周郎‘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雄姿,腰后常别把扇子……”说到这,长晨话里带了笑意,“当然,蒲扇也是扇。”
“哦,对了,据说这诩公虽运筹帷幄,但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一一紧张时还总爱摸鼻子……”
吴老摸鼻子的手顿了顿,心里暗暗叫苦一一这小公主看起来温温柔柔,却邪门得很,小小年纪,眼神却似乎能将人看透。
吴老怕多说多错,告罪后便不再多言。待沈神医那边事了,他便与长晨告退,跟在她身后离开了。新药方里缺了几味药,月桂也一同跟着沈神医到药馆里去取。
吴老来去匆匆,没发现长晨藏在眼底的怅惘。
待吴老走后,芍药凑到长晨身前,眼里头是崇拜的亮光:“北地看来也是卧虎藏龙,殿下当真聪慧,凭几个小细节就发现了那老翁的真面目。”
长晨点了点芍药的脑袋道:“傻丫头,我那是诈他的。”
“宫里头有些嬷嬷曾见过这位诩公,对其颇为崇拜,那些个习惯便是从她们闲谈中传出来的。但三人成虎之事常有,光凭借这些,我自然不敢妄加揣测。”
“不过先帝建朝后,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诩公的画像我幼时在阁里见过,虽然过了十多年,但眉眼轮廓还依稀能辨认出来。我本不确定,方开口试探,看他那反应,才知是猜中了。”
“只是,殿下在猜出这人是诩公后,似乎添了些愁绪?”芍药看着长晨的眼晴,试探道。
“父王登基后,曾派人寻过诩公,许以宰丞之位,他若点头,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却拒绝了。我听闻他在回信里说‘此生只合田园老,不愿再插手俗事’,父王不欲强人所难,见他无意也就不再强求。”长晨低垂下眼眸,“可今日,我见他与沈神医等人熟识,对将军府又颇为熟悉,于这将军府中出入如无人之境……”
“殿下的意思是这诩公现在是镇北王的人?”芍药猜测道。
“近几年,镇北王的势力在朝堂中异军突起,于军械、粮草等事务上动作颇多,行事老练果断。我曾致信问过陆续,他确定我无恶意,才透露,镇北王麾下多了个谋士,大家称之为‘吴老’,不知来处,不言归途。我当时还惊异何时黎朝凭空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现在想来,诩公的母家正是姓吴。”
“芍药,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大家都选择他……”长晨想起母妃与父王十几年来的相敬如“冰”,想起她看向自己时淡漠的眼神,心口泛疼。
“殿下……”芍药安抚地拍了拍长晨的后背,不知如何安慰,踌躇着开口之际,院落墙头突然冒出了一张呲着白牙的俊脸一一这般不走寻常路的,除了陆续也没别人了。
“殿下殿下,想不想到草原上去看看?”陆续爬在墙头,语气一如当年他怂恿长晨和温言一起逃课的时候。
当年的长晨选择拒绝,但如今的长晨却欣然点头一一她甚少出宫门,更别提到这么远的北地,这一路上所见的光景令她心事重重,此刻正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换了身适合出行的衣服,拒绝了其他人随行的提议,长晨带着芍药一同跟着陆续出了门。
9
长晨马术不错,但北地风大,她的身子骨到底尚未好全,虽对骑马跃跃欲试,依旧还是上了马车。陆续自告奋勇,当了车夫,一路上都在打探温言的近况,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娇羞”。
他敢问,长晨却不敢讲。这个“傻白甜”还沉浸在他追到江南,与温言春风一度的喜悦中,却不知温言打着的从来都是“去父留子”的念头。
相较京城,北地的地势更为开阔,马车绕过几条街巷,平平稳稳地到了草原。
下了马车,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放眼望去,一川草色绿无涯。见此情景,长晨也觉心境辽远,胸中郁郁有所消减。
“殿下你们先边走,小爷停个马车,很快就来。”
长晨带着芍药踏着青绿,脚步渐渐轻快。
刹那间,变故突生,一匹长鬃飘扬的紫骝(暗红色的马)从不远处横冲直撞向两人的方向而来。
它的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两人跟前。长晨逼自己冷静下来,抱住试图护在自己身前的芍药,侧身向一旁滚去,险险躲开了马蹄。
脱力地躺在草地上,长晨眼见着一个年岁与陆续相近的少年策马奔来,阳光过盛,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他藏色的长袍带风,身姿挺拔如苍松。
少年驾马逐渐靠近那匹桀骜的紫骝,一个飞身便落在了紫骝背上,伸手勒紧缰绳,在草原上兜转了几个来回将紫骝逼停,而后将手贴在紫骝脖侧以示安抚,直至紫骝平复。
此时,长晨已与芍药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两人的发鬓乱了,衣衫上也难免沾染了些杂草与泥土,模样都有些狼狈。
长晨身量比芍药高些,滚下时将芍药护在怀里,白瓷似的手腕不知磕到了哪,突兀地洇开一团青紫,芍药看着心疼又自责。
陆续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对上芍药含怒的目,心里叫苦,张嘴就要道歉讨饶。
长晨抬手阻止了他一一她没那么不识好歹,明白陆续特意带久病的自己出门散心的好意,也知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陆续就算再混不吝,也不会拿她的安危开玩笑,他敢带她去的地方该是安全性有所保证的。
此地多是根系粗大,叶大而宽的牧草,应是百姓放牧之地,纵有马羊也应是些性情温驯的,更别提为了保证她的安全,陆续将此地的百姓都疏散了。碰上这匹突然发疯的紫骝,只能说是意外,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运势不佳。
见长晨并未怪罪,陆续才松了一口,这位可是温言放在心尖上的,自己本就追妻路漫漫,可不能将她给得罪了。
刚刚驯服紫骝的少年跃下马,向长晨等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走得近了,长晨才得见他的容颜一一墨发束起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剑眉斜飞,目若朗星,轮廓刀削般坚毅,面颊一侧沾了道血渍,更显得意气风发。是好看的,与京城儿郎不同的生机盎然的好看。长晨方才还觉草色涟滟,此刻眼里却无端印入了那抹藏色。
少年见着陆续,爽朗一笑,显然是熟识。
“殿下,这是镇北军斥候谢谙。”陆续为长晨介绍。
谢谙这个名字,长晨不是第一次听。在北地递回京的捷报里,他是胆大心细,以少胜多的天才将领,是镇北王上书钦点的王府世子;在陆续的信里,他是北地冉冉升起的旭日,真正能发挥陆续那些个奇奇怪怪武器实战效果的厉害人物。
“臣谢谙拜见公主殿下。”谢谙抱拳向长晨行了个礼,他早便听闻将军府里住进了位娇贵的客人,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忆起方才这位公主处变不惊且果断的应对,谢谙赞叹之余,想起罪魁祸首又有些愧疚。
“今日小战得胜,将士们忙碌了些,一时不察,让超影(马名,追着太阳飞奔的意思)挣脱疆绳跑了出来,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说到这,谢谙瞪了不远处悠闲吃草的紫骝一样,摸了摸鼻子,语气透着歉意和无奈一一他刚下战场,就换身衣装的工夫,这马儿便溜了出来,还闯了大祸。
少年纯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长晨垂下衣袖,遮住了手腕,“无碍,所幸未伤到人。”
“好啦,别客气来客气去了,既然是你的马惹的祸,就罚你给殿下当知客(导游的意思)。”陆续揽着谢谙,插话道,“快点走吧。”
……
谢谙是个很合格的知客,草原的习俗,马羊的习性,甚至草原各个地区的传说他都如数家珍。
待到日入之时(17~19时),几人才伴着落日余辉意犹未尽地分别。
归途中,听陆续提起,长晨才知,谢谙算是镇北王的子侄。他的父亲是谢家旁支,曾任泽城太守。
十几年前的那一雪季,蛮族与匈奴联手,南北夹击。气候恶劣,缺衣少食,又久等不见援军,他的父母带领泽城百姓坚守,老弱妇孺有棍的带棍,没棍的带锅,能上战场的均上了战场,坚持了五天四夜,却终是不敌,血染白雪,以身殉城。
谢谙那时才五岁,与城里七岁以下的孩童一起被藏在了村民马厩底下的地窖里,十几个小孩忍着恐惧,趁着夜色混进了尸体堆里,被赶尸人运着抛在荒野,从血污中爬出来后,一路流浪到了北地,投身于镇北军。
军营里慕强,谢谙初来时瘦弱、身姿单薄,镇北王子侄的身份最先带去的是非议。在这些声音中,少年的训练不分昼夜,十岁便上了战场,凭着一腔孤勇,几进敌营,用实力打响了名号。
“泽城……”长晨呢喃,想起少年从血污中挣扎长出骨肉,却仍旧澄沏的眼眸,神色也暗淡了下来,这座忠魂烈骨葬身的土地,至今未能收复……
或许是镇北王果真太忙,或许是他不愿见她,长晨在北地待着的十余天里,从未见他回将军府。
长晨也淡了非要见到那人的执念。
这些日子里,在谢谙和陆续的指引下,长晨几乎走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喝了油麦熬煮的酥茶,见了村落里放纸鸢的孩童,还与村民一齐围观了母马产崽……北地的百姓同京城,同长晨这一路途经的任何地方的人们都不一样。
这片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土地上,人们有对战争的仇恨却不见恐惧,遭受过深重的苦难眼里却仍存希冀。他们在镇北军的帮助和带领下,畜牧耕织,建造并守卫赖以生存的家园,眸光中透着对镇北王崇敬和爱戴,坚信能够靠双手创造更好的未来。
有些事情,长晨心里也已有了答案。
长晨归京的前一晚,谢谙邀她去了草原更深处,找了处坡度不高的丘陵,两人并肩静静坐着。
轻风和月,头顶是耿耿星河欲曙天,身旁是点点流萤丛中蹁跹,谢谙看向长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长晨看得出少年眼里炙热的喜欢,也清醒地为之沉沦,只是对视之时,千言万语只化作浅浅一句“山野万里,后会无期”。
10
谢谙说他平生夙愿是收复割让的失地,哪怕马革裹尸还,长晨敬他的这份志气,亦以兴国安邦为此生志向,归京后,与张少傅一共寻求救国之策,逐步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试图攘外安内,还百姓一份太平。
可太难了,长晨身处局中才深觉无能为力。
黎帝当年匆忙登基,不善帝王之术,只知任人为贤,错信了宋相,对其放权,滋养了他的野心。宋相把持朝政,袒护着一批欺上瞒下的奸佞和有如“跗骨之蛆”的昏官,朝野上上下下利益勾结纠缠,长晨以一科举舞弊案为切入,方堪堪在其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长晨徒有皇权,却无强权,就算费心筹谋,也如蚍蜉撼树,短时间内依旧难以成事。
长晨的确打过收回兵权的主意,可也深知武力的威摄并不会因兵权的移转而移转,况且镇北王的声名是用战功垒下的,将士的热血,当挥洒于疆场之上,而不是折于阴谋算计之中。挥刀向同仁,不是长晨想用的手段。
有温言的财力支持,张少傅也曾提议组建一支私军,但这需要积年累月的培养,长晨等不了那么久,苛税之下百姓生活困苦,又逢灾荒,“麦全枯”“旱无休”,朝里拨发的赈灾粮被层层剥削,根本到不了百姓手上,受灾郡县的百姓穷途末路甚至易子而食,几近到了横尸道周的地步……
看到手下之人从各处呈上来的折子中描绘的“村舍逃亡空四邻,纵横寇盗乱如尘”的惨象,长晨回忆起当初于北地之所见所闻,终于定下了曾经的那个朦胧的念头……
根已坏,树必倾。比起苟延残喘等着被蛀空,长晨宁愿狠心推倒再移栽一株更为坚韧的树木。
朝堂之事,能者居先,那即便是掌权,也无需囿于血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只要黎民还是黎朝的黎民,黎朝的当权者姓李还是姓谢,其实无甚区别。
长晨的此番意图,黎帝是唯一的知情者,他本无心权势,也不是狭隘之人,于他而言,除却身上的这件龙袍,自己与百姓无甚区别。
利益既得者,也当爱国爱民。救民之事,他亦是支持,只是后悔自己当初庸庸碌碌,少沾朝事,给自己的掌上明珠留下了烂摊子,此路之艰辛,他深知。
民存则国存,镇北王有雄才大略,且爱国爱民,由他来当君主,于黎朝而言,不是灭亡,是新生。
“钩吻”的毒素漫延,长晨隐忍腹中刺痛,道,“当年去北地的路上,我亲眼见过冻死路边的露骨,听过流民追着马车要吃食的乞求和哭嚎,苛政之下百姓连活下去都艰难。而你治下的北地却是不同的一番景象,“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谢谙带我看到的。不过,我也知晓,一个少年将军能有时间陪着我游山玩水,多少有吴老的授意。呵,难为他了,双鬓多年作雪,寸心依然如丹……我不过是成全他的谋划。”
话讲到这,镇北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甚至想抚掌赞叹这心计,“殿下知晓我与你母妃的过去,送来了沾血的珠串;知晓吴老胸中抱负,利用其助我入京;知晓宋相纵使狡诈也不会防着亲子,所以让宋泽晖来开城门……论玩弄人心,怕是没人敌得过公主。”
“结果是我想要的就够了,不是吗?”长晨轻笑。
“那谢谙呢,他算什么?泽城有变的消息是你派人传的,处心积虑引开他,是怕什么?你对他又有几分真心?”想起自己的侄儿,镇北王心里头叹了口气,缓缓问。
“我是喜欢他,但有些事比喜欢要紧。”
蛮族、匈奴频频进犯,周边诸国虎视眈眈,天下正乱,黎民不安,于长晨而言,这种时候,谈情和爱,都太轻了。
“北地苦寒,能做的也有限,镇北王不若好好想想此后是否要留在京城?”留给长晨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欲与镇北王谈论那些少女情愫,转开话题直言,“宣武门处群臣还在等镇北王的答复。对了,镇北王似乎还不知道,我让温言披露了禅让的旨意,现在京城上下的学子和百姓也都在游行求您留下……”
其实到此境地,镇北王也没了说不的权利,长晨松了一口气,终是撑不住,唇边溢出暗红色的血,眼看就要倒下,柱后早已眼眶通红的人也终于忍不住现出身影接住了她。
是谢谙,更高了些,眉梢处也多了道疤,但依旧很好看。
好像每次见面,自己都有些狼狈,长晨叹气,抬手抚上他的眼尾,道,“你怎么也来了?”抛却情爱者,却不料所爱成了算无遗策里唯一的变故。
“你……你服了毒?”谢谙颤抖着手想擦去她唇角的血。
长晨视线已有些模糊,依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任何干扰新皇治下的事物都不该存在,包括我……”
吾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只有她死了,这些年所谋下的城和人,才会毫无异心,真正归顺新皇。崭新的王朝不需要一个老谋深算的前朝公主。
她从未给自己留退路,早在送黎帝离开时已饮下毒酒,撑到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
看着长晨在谢谙怀里渐渐没了呼吸,镇北王神色难辩。
他算是知道了,早在他决定举兵进京之时,他便走上了这位公主铺下的路,除了如她所意登基成为新皇外,再没有旁的选择;也算是明白,她的坦白也不过是为了转移他的怒火,以免烧到吴老等人身上……
庆历八年春,镇北王谢野登基为帝,沿用国号“黎”。
第一条政令,便是减免赋税,劝课农桑,用了十年的时间安抚民心,使百姓能够休养生息。
同时不忘操练兵马,兵强马壮之时,谢谙受命收复失地,征伐万里,铁骑踏遍九洲四海。
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