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如是

文/雪峰


诗歌是语言的花蕾,情感的黑洞。

——野人(洪永泰)


诗作为一种人关照世界和自身的方式,生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思、言与审美。

在现代诗无垠的大荒中垦拓,涌现了野人等一批秉持汉语言语境,独辟蹊径,并朝向世界的思之诗人。雪峰诗,秉承并拓张了野人诗“情要真,言要凝,思应藏,意象须灵动,意境自深邃”的特征,又透射出诗人独具的“运思凝言,人思道之思,人言道之说,秉持领悟,予让守望,美之自美”的主张。

简言之,诗人之诗,言是凝出来的,象是抽出来的,意是炼出来的。却虚极而作,蕴势而生,因缘思起,引人领略那天地自持的“象”构湍动之美。

一、思

诗人诗之“思”,既有形而上的思之终极关照,又有关乎人、人性、人生、自然和社会的普遍关注,表现在“言”的自发而“思”。此一“思”,非诗人之“思”,亦非人之“思”,而是语言在其幻化缘生的结构显式中自觉地“思”起。思者,非思维、思绪、思想之思,而近于可观可感而不可说之思,不可观感的不可说之思,悟之所思,潜行运思。

诗人通过《时间的中心——献给海德格尔》运“思”,在与老子、释迦牟尼、海德格尔等先哲的对话中,言说着对人与世界的领悟把握。


死亡砸开岁月的门

人在时间里枯萎


语言沿着边界

剜着

散落在时间里的静止


意念抖落趋向

深一脚浅一脚地

陷进自身


无着

搅乱了尘世


沉默

沉默着

沉入沉默的深渊


诗意在氤氲

思在颤抖

毫无缘由


时间的中心

空空如也


“无/无着”,暗合着对世界本体的言说能指,也潜藏着诗人对现象世界“虚空持存”的终极领悟,即“世界”是“无”对自身的“虚—象”结构构成,世界本是“无中生有”,凭空而生,是“虚空”之本身趋势,太初有为的——“无”之任何可能缘构着自身,并向之所归,而由“无无着”的“当场”,“撕扯”出来的“象”式“结构”,则构成着万物(现象)发端的“须弥芥子”。通过它由初阶向复阶的旋动趋势缘构,处于“结构对结构的结构”趋势,容生万物万象(现象)。

而人却是在这种趋势中无缘无故被抛投出来的。在世界境域的大背景下,人迷茫于生存境域,并被语言规则着。

“死亡砸开岁月的门/人在时间里枯萎”,人是必死的,死亡无情地收割着历无常苦的人,而人必然在宇宙历史中枯萎,消失。人却在必死和无常之间,“语言沿着边界/剜着/散落在时间里的静止”,无意义地开掘着自身存在的意义,“意念抖落趋向/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自身”,像喝醉的酒神,迈着迷乱癫狂的脚步,醉倒在自身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是万物的灵长”的迷梦之中。在对意义的开掘中,人格物致知,生存在既定发生的历史,遥不可即的未来梦想和不期而遇的期许当中,坚守着自以为是收获来的澄明。而“无”却从开端处即已搅动着尘世,搅动着存在之思。世界无言,永是沉默、“遮蔽”,这种对人不屑一顾的沉默,“沉默着/沉入沉默的深渊”,人也无言,唯有莫可奈何地沉默,“沉默着/沉入沉默的深渊”。人该何去何从?“诗意在氤氲/思在颤抖”。人活于世,究竟想要追寻什么?海德格尔踏寻出一条“诗意的栖居”的林中之路,然而世事无缘由,人只是在找借口罢了。在那涌现的永恒沉默中,在时间的中心,在无无着到场的悬荡构成中,依旧空空如也。

诗中饱含着诗人对于开端之思、世界无言之思的领悟和把握,对先哲的致敬,以及对人之宿命的深切关注与思考。这种关注与思考又自发地、具体而微地转向对于人自身(人、人性、人生)和生存境域(自然和社会)的普遍关注。

诗人的视界,在于发现。发现世界,发现自身,发现黑暗,发现光,发现诗,发现美。对既定发生的历史,诗人有何发现?


叶子剜着光

从灰黄的坠落中

够着蔓延


可能栖息于未知

狂吮着苦涩的启点

真理撕破屏障

在现身中死亡


一滴血

垂在时间里

(《枯枝》)


人的历史居然只像一段孤零零的“枯枝”,只留下“一滴血”,一滴垂在时间里的血。“叶子剜着光”, 人在宇宙中何其渺小,仅仅是短暂的一瞬。人如一片叶子,剜着澄明的象征“光”,在灰黄的坠落中,在他物的消亡中,在自身的消亡中,以不屈的生存意志,艰难地够着蔓延,够着生存,拓展生存的疆域,明证“曾经存在”的意义。

然而这些也只是徒劳的,“可能栖息于未知”,天地造化造就了无数未知的可能,人在未知的变化面前无能为力,只能从启点处抓住救命的稻草,仅仅能紧紧抓住源头的“启点”(此一启点是启点而非起点,是开启之点,而非起始之点),开启可能。但是人的追求,人认为必然存在的真理,辛辛苦苦找到的真理,艰难地“撕破屏障”,却甫一现身,便死亡了。真理何以死亡?人含辛茹苦一生,在尘世中辛苦挣扎所捕捞到的一切,何以会死亡?戴着镣铐舞蹈的思言守望者,何以会在话语权的争斗中死亡?发人深省。这死亡是以血为代价的,如同所有的恒星湮灭后,宇宙将进入永恒的黑暗!剩下的只有一滴血,一滴风干了的血。多怵目,又多凄凉!

《灌木》以隐喻的方式,希冀乃至筹划着某种可能的未来或者未来的可能。


攥紧生存

钻开腐朽的原点

无言之物上

湍流着

烙在骨髓里的陌生


降生,

或者毁灭

借一种未来

雕刻一张脸


“攥紧生存”,谁攥紧了生存?灌木,人还是某种事物(现象)?钻开腐朽的原点,什么腐朽了?何处又是腐朽的原点?什么促使这种事物(现象)要隐忍卑微地攥紧生存,义无反顾、倾心竭力地钻开腐朽的原点?是为了争取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存,还是开创某种可能?

“无言之物上/湍流着/烙在骨髓里的陌生”,骨髓里流动的,本该是属于事物本体的遗传本质,何以竟是陌生的?而其流动着的本然,竟也是湍流着、毫无规则的。何其荒诞?无言之物又是什么?格物致知,人以言为物命名,而此物竟是人言所无法命名的。

“降生,或者毁灭”,昭示着非此即彼的抗争和决绝,绝无第三种可能,绝不苟延残喘。是意志表征,还是必选的、无法逃脱的悖论结局?这种事物(现象)如此决然的抗争,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呢?

“借一种未来/雕刻一张脸”,居然只是一张可能的“脸”。脸是什么?面容,凝结着差异性的表情。——表情,蕴藏着人的情感起伏,囊括了人一生的全部信息。诸如大肚弥勒佛憨态可掬的从容;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透露着“微笑的包容”;叔本华忧伤着不忍卒观的,“褶皱”般的苦思;尼采孤僻着坚毅的拓拔;爱因斯坦隐忍着穿透时空般的直视;……

这张脸又是什么样的表情?而那被借来的未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未来?诗人不曾作答,也无法作答。卡夫卡说,也许我们只是提问罢了。

二、言

言的质地,在于开辟“思”的湍急之道,自发地蕴思于言中,言可言者、言可言而未言、言未可言者。

诗人诗之语言,体现在对汉语言赋声象形、蓄势而生天性凝练的发掘上,是经历了语言浓缩和意象磨砺、锤炼后升华出的“结晶”,而又像被拧紧的发条,猛然弹开,充沛着发散性的特质。如前人所言“集一吨的语言,榨出几个文字”,

即对领悟缘构、意象建构的基础上,使语言更极致,意象更抽象,令某种抽象的精神结构的感性外观,隐伏在有序化意象之中,而其中凝聚的大量意向性领悟所聚合成的语境,直接趋近于事物隐秘的内部,看不见的精神意蕴则借此获得对应式提升与发散。

不妨读这首《善的方式》: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卡夫卡


混浊蛮横地

牵着时间


绊绳死了


世界沉重地

守护着最后的世界


整首诗简洁、凝练、深重,却凝聚着阔大雄奇、冷峻深邃的哲思体认。

“混浊”是什么?是世界原初的混沌,星象杂陈,尘世的噪杂,还是意识的混乱?诗人将所言之物,所言之意象杂糅成与“混乱无序”共通的“混浊”的直觉体验,牵动出一个沉重的世界,一个最后的世界,一个作为自身存在又遮蔽于自身的新奇的本原世界。而这一“混浊”又是如此地专横、不可一世,不是呵护,不是拉着,而是不带任何同情,以一种强势、主人、征服者的姿态,“蛮横地/牵着时间”。

时间,动态的主宰,在“混浊”面前,居然是如此地卑微,它向谁俯首称命,它又与谁对峙?此处“时间”的到场,并不完全指向通常意义上的“物理时间”和“宇宙时间”,而达向使现象当场呈现的事前和事后的潜在时间,即反思着显现之象如何从它沉潜的“遮蔽”中活生生地“呈现”于人之所“思”。

“绊绳死了”,诗人是在单纯地描述一种事态吗?这种呈现近乎直白。关于死,古往今来有不同的意象呈现,“死如秋月之静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不胜枚举。但是诗人何以将如此惨厉的必死,轻描淡写,不加任何修饰直白地宣告?引人深思。诗人之言达向——死的到来,何其猝然,决绝,毫无预兆,何须赘言。

而对“绊绳死了”的直觉参透,直言宣告,诗人何以又会借用卡夫卡(经过翻译)的感悟,“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绊绳”是什么?如果“绊绳”与在“一根绳索上真正的道路”存在某种关联,它的死又昭示什么?

“世界沉重地/守护着最后的世界”。世界已然是世界本身,何以又沉重地守护着最后的世界。什么样是世界是最后的世界?有限无界?末日?永恒?世界,与时间性、现象边缘、结构运行有关,“世界”以它自为的方式结构出“世界”,结构出使人缘在的“表象的世界”。表象的世界常将令人感动的错觉抛给人,并引领着人们误入歧途,也许我们感知到的并非现象的真相,甚至不过是空洞的“苍白”,而隐于其深处的“混浊”或许才是万物的始基?

匍匐于语言的表象,仅仅是“通感”的,“感通”的,并未朝向“显—现”,乃至使“显—现”显现的境域。语言经过诗者,通过可思感的意象结构趋构,朝向极致,带人入那虚极自持而不可感的不可说之境。

诗人之诗语言正体现在这种“虚极而作,蕴势而生”,统觉中完成着趋向性意蕴的高拔。

三、情

情者,情感、情绪、情思、情怀、情操、情义、性情、亲情、友情、爱情、家国之情……;由这些人之常情烘焙出的诗人之“情”,已交融着达向“人”的至性至情。诗人之“情”,让作为生命第一感觉之“情”,穿透语言,并使之发光。

诗人是敏感的,总有他对生存经历的独特感悟,并以这些感悟对生存现实所作的深沉关照和终极思考;而一位思之诗人,更能使我们领略到冲击内心的某种力量,像一团点燃岁月的火焰,燃烧在破碎的意志里。

诗人之诗,既有深情款款,


苦难钓着人生

垂在雨中


思念是

一颗溶化在心底的糖

叶子的往事上爬满忧伤


倚着

绽开的清晨

摩挲枯竭的欲望


挪移的脚步

轻轻地

静静的

砸在失色的胸膛上

(《某个清晨》)


也有豁达慷慨之情,如《创世》,


时间挣破枷锁

砸碎生存的外壳

从藩篱中剥取

倾斜的光


一个名字

从鲜血中迸出

沾着烈火

将星空镌刻


力量

揉皱伤痕

吮着历史的潮汐

割断了苍茫


巍峨

思索着怆蒙


曾有“一个幽灵”,“游荡在欧洲上空”,它砸碎的只有锁链,它发觉了一种可能,开启一个时代,带动了一种趋向。它从鲜血中迸出,从烈火中创生,用不可遏制的力量割断了苍茫。“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今,它又巍峨地“思索着怆蒙”,思索着开创必然的历史。

曾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从藩篱中剥取/倾斜的光”……世界就这样被创生。然而这个世界,这样的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唯一的世界吗?而尼采却说,上帝死了。谁来“创世”?

既有悲愤,如《抛弃》,


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荷尔德林


被压成光影

塞进脱落的季节


扭曲

颠着迷乱的脚步

踩折了失落的坐标


贫乏

剔开挣扎

策动颠覆的阴谋


黑暗

控诉着

它的枯萎


有悲悯,如《龙卷风》,


把触碰

拧成鞭梢

卷动

呼吸里的痛


死和生的距离

被碾成

手心里的残暴


卡在失声里的呜咽

呆呆瞪着

无路可逃的线条


有悲怆,如《大荒》,


苍凉浸透远古

滴着

坚硬的火


荆棘坠满

布谷鸟的诅咒


陌生悲怆着


也有冷峻超然之情,


凿开生存

从呻吟的地核攫取

无物

无言


低垂的泪

折弯了残缺的意志

牢牢咬住

清晰的烙痕


磕透

包裹的虚荣

在岩火上

雕塑一世的浮华


一道光

钳死了昨天

(《野树》)


    在生存中凿取的“无物/无言”,镌刻在被折弯的“残缺的意志”上的居然是“烙痕”。而梦,虚荣的梦,辛苦雕塑出的浮华,以及所有关于“昨天”的印记,却被一道光,钳死了。何其不幸,又何其悲哀!

诗人情感的抒发,鲜有直抒胸臆,抒情失度,也少有宣泄无制,歌哭失节,而是欲哭无泪,欲说还休,拈花微笑的,隐含着刺透时间般的凝视,寓含着豁达坚忍、率性纯真之“情”。

此一情,率真而蓄,待机而发;此一情,凭空蕴势,虚极而动;此一情,突破黑霾,普照精神。有此一情,才有“古道,西风,瘦马”,才有“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才有“情感的黑洞”;有此一情,才有“大江东去”,才有“醉里挑灯看剑”,才有“一道光/钳死了昨天”。真可谓浮生若梦,如梦幻泡影,气象万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

四、意

诗人诗之“意”,从那抽象独到,含蕴贴切的“虚-象结构”式的蕴象中萌动。其所深具的漩荡构成式的结构美,彰显着启示性的原发和纯思的穿透力。

意者,意象、意念、意识、意义、意思……。意象化的诗,以其独特的缘构、想象、联想使诗达向歧义性、多义性、不确指性,富含多重隐喻的意义,开拓了美的边界。而诗人诗之“意”是“炼”出来,以意取象,虚-象结构,“一”与“多”共融,是将意象、意念、意识、意义、意思统融,寻求以最精简、贴切的言说方式,直触意象的陌生化缘构,多维开启了意象的可能,开启了意象的多维可能。

人们看待事物,通常逃脱不了站在事物的内部审视事物本身的惯性,如同一个人坐在屋中来欣赏它的建筑格局,远眺窗外的风景风情,“一个世界的/疼痛收获”,诗者却把这种观察的视角移到了屋外,拉开与事物的距离,站立于事物外部,或者说开启异维,“横看成岭侧成峰”,进行发现、审视、剖析、领悟和表达、阐释。并且,惯于从意象、境域之外,像挥刀切下一个断面般,融统出意象的陌生化,表现出一幅抽象式的写意,这种写意趋于流动而非静止,给人以充沛的想象张力和动态质感。这种突破常规的开拓性的异维视角,使他的诗更能触发读者的想象空间和多元的思维拓面。

这类独特的意象,奇特的想象,在其诗作中唾手可得,


把自然撬起

翻找

生的荒芜


最后一只秃鹫

衔来仅存的那枚火种


明灭

在岸的深处

(《燎原》)


“把自然撬起/翻找/生的荒芜”,形象生动,而又诡谲陌生,带给人们独特的审美体验,又发人深思,究竟是何种力量足以“把自然撬起”?“明灭/在岸的深处”,“岸”是边缘吗?被“最后一只秃鹫/衔来仅存的那枚火种”,又是对世界呼唤、召唤的回应吗?

意象的陌生化,并非故弄玄虚的“天书”,也非胡乱罗列些奇异臆想、呓语的碎片,而是因形创意,“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中又说不出理路”,它只是扩展了隐喻、象征、联想、想象、意向性构成等的关联空间,即使缘构语境具有了多维性和多义性。诗人通过个别或群落意象的发生、发展、演化,即有序化运动,把意向性境域领悟到某种艺术家普遍性的心灵图式,转化为直觉式造型,亦即赋予某种抽象的精神结构的感性外观,隐伏在有序化意象后面,提升了趋向性的意蕴可能。

比如这首《新西伯利亚寒流》,


风把太阳

吹哭了


剥落着

冥思在搁浅

时间

被拧成冰棱

垛在失控的空间里


火焰

裹着枫叶

蜷在流失的土地上

抱着偷来的晦蒙取暖


烧起在草原


全诗透射着奇特的想象,它非但表现了现象的直观,而且开拓出一个浩大雄浑的意境,透过“烧”牵引并诱发着张散可能,拓开了想象空间,充分引起人们美的体验与感悟。

诗之意,正是以这样的意蕴空间触发蹊径,深入人的经验世界,迈着轻灵的步伐,走向一个幻化缘生的可能视域。

诗,并非以“理解”为宗旨,而求以“领悟”为“大同”;领悟了世界,也就领悟了诗……

五、美


裁开时针

憧憬

滴答作响


风撕开夜

搁浅在沉睡的地层


灯光穿透

暗去的黎明


一首《时间之矢》,令诗人划破语言交结成的巨网,领悟“美”之自美。诗中第一次出现了滴答作响的憧憬,出现了被搁浅的风。

现象世界,从其源头处,便潜行着美的可能。从“美”之自美的源头处,便将“思”之触及,拉伸向异维征象,“河之为河”,何须“岸”之“鸿蒙初判”,围猎焙托?此种“言说”,从不缔结向意义,而蕴向原发的思美,在“无尽幻觉”边沿处,“起舞弄清影”。

如《丁香花》,


剪开风

让春天进来

溪水中流出思绪


露珠挎着

蝴蝶的微笑

采撷雨的记忆


诺言

挥动在来临之前

领悟播满天空


追问

挽起期许

筛着遍地花香


多情的季节

悄然经历着自己

静静地滴落


诗中通过动态拟人意象的构拟,呈现出一幅优美的,喧闹的春天来临,而又悄然滴落,归于静谧无声的场景,“剪开风”,如一位深闺中恬静的少女,坐在春天里剪一联窗花,寄一纸相思,满含着思念与期许;“露珠挎着/蝴蝶的微笑”,像一位挎着篮筐的小女孩,在春天的田野上信手采撷;“诺言/挥动在来临之前/领悟播满天空”,则像耕种的人们在野地里辛勤地播种;“追问/挽起期许/筛着遍地花香”,如同场院上的人筛着满满的收获,而花香四溢;而那多情的季节,悄然地经历着自己,轻柔而静谧地,静静地,像雨滴,像水珠般滴落了。声、光、香、动、静、思含蕴其间,恬静清幽,引人入那现象呈现又归于沉默的至极之思。

而《水滴的假想》又呈现了别样的美,表征着诗人另一种“想象”,


拧干土地


湍动

播种着

皲裂的气息


凄厉的伤

凄厉地吼着

没了声响


从风的缝隙中

渗出呻吟


通篇不见水,却处处蕴含着水。倘若“上善若水”,那这被风拧干的水,在风的缝隙中呻吟的水,“凄厉的伤/凄厉的吼着/没了声音”,究竟会有怎样的伤?蕴含着怎样的痛?

诗人另一种“想象”,以他“运思凝言,人思道之思,人言道之说,秉持领悟,予让守望,美之自美”的领悟,折叠起直觉,砸碎语言的外壳,越过“情绪”的伫立,颠覆了向来之“审美”,并凝铸出自“美”之卓约。这种重新穿越思美,刨掘原初趋向触发,洋溢着对于“美”之新生,热切企盼的抵达,能不令人运思向美?

六、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异化造就的贫乏,促使不自满的人向着无限可能垦掘,寻求慰藉。在失落了家园,物欲纵流,口水诗甚嚣尘上的时代,在前所未有的浮躁面前,那个永恒而又深重的命题摆在诗者面前,诗人何为?或许,在汉语语境中,我们急需的是在汉语言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开疆拓域的融合中如何熔铸现代诗魂。

我们几乎认同这样一个事实,被称为思之诗人,必须具备以下三个条件:首先,他的代表性作品应该对他生存时代的社会现实、人性现实和经验历史有着深刻独到的感悟和发现;其次,他应该而且必须具有自己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体系,不仅将自己与别的艺术家区别开来,而且丰富和拓展了语言文学的表现系统;再次,他应该拥有自己独特的思想精神领地和体现这种思想精神的独特艺术文本创造。


意念

疲倦地

分娩着语言


异化

被串成符号

晒在时间的陡坡


沉积

踩着一个

潜伏的世界

(《造字》)


“意念/疲倦地/分娩着语言”,被仓颉所造之字闪射出光芒,在人智识延展的道途中,在世界语言构拟中,焕发着独特的异彩,“异化/被串成符号/晒在时间的陡坡”,在逐渐到来的未知中,像被串起来晾晒的标本,“晒在时间的陡坡”,但是希求强烈,意志弥坚,“沉积/踩着一个/潜伏的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可能爆发的世界。沉潜着诗人造天赋之“字”,造思言之“字”的梦想!

诗人语言的高度浓缩和恣肆张扬,意蕴空间的深度开掘,将人性、历史性,社会性沉溺其间而又奇巧独到,使其在语言符号系统构拟中,在对世界呼唤不期的回应和先期的期许中,开启了无限的可能,缔造出书写未来历史的契机。而又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语言穿越

心的犄角

从震颤中塌陷


感觉

榨碎情绪

流窜在生与灭之间


把痛做成标尺

丈量倾斜的跨度


领悟

拱着隐晦

在死亡前现身


无知的真理

被绑在思的平面

绝望地苦等


即将到来的炮烙”

(《思的裂缝》)


开掘出汉语言所独具的意蕴化统觉的“象”构湍动之美,进入那天地自持、性空缘起的绝大发动之处,因缘思起,自言其言,“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昭显出生生不息的诗魂!

作为拓展汉语言边界的实验与冒险,还需经历“炮烙”式的沉潜,继而走向共同历史。

诗,无非是对于情感抒发、对领悟之思与美的发现与诗性表达。它走出了自己,就走进了世界。

或者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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