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醉生梦死,浮世矣。
又下雪了。
井口敞开着,盐粒子一样的雪花温吞地绵密地落了下来,落在弱轻白色的斗篷上。
想来雾山大概又是大雪封山的日子了,不知道师父和守心抄经回来了没有。
这时,有人轻轻扣门。
一
木门缓缓打开了,门外站着三个人,一色穿着青衫头戴着挡着脸的斗笠。
为首一人行一礼,道:“小友,我等自雾山而来,求见你家主人。”
“请随我来吧。”开门的少年头前引路,穿过曲径通幽处,走到了一间花丛围绕的茶室。
“主人便在里面。”少年先去敲门报告:“鸣神大人,有客来访。”
“请进。”
少年拉开了纸门,请几个人进了茶室。
茶室里陈设极简单,面积也狭小,客人坐下也就没有地方陈设别的了。坐在里面的依然是位少年,穿着平常的和服身上披着羽织,已经是春暖时节,他却还抱着手炉。
他低着头摆弄手边的茶具,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段白皙的后颈,比女子还引人心猿意马。
“请坐。”少年道。
三人脱了鞋子,坐在草席上,这才看见了这位少年的脸,不由得都吃了一惊——这人居然长了一张和李信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北山岩洞第四十六代鸣神橘元晴。各位远道而来助我北山岩洞擒龙,感激不尽。”橘元晴放下手炉,郑重地坐直身子行了一礼。
守一礼尚往来还了礼:“在下雾山弟子守一,这两位是我的两个师妹,弱水和弱轻。还有几位师弟在驿馆,一踏上东瀛就染了怪病,脸上起了赤斑,只好以后叨扰。”
橘元晴笑了笑,说:“并非什么怪病,只是到了染井吉野的花期,您的几位师弟大概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樱花,对花粉过敏而已。觅助!”
刚才开门的少年,还守在门口,听到主人叫他又打开门问:“主人有何吩咐?”
“把我这几天吃的药送几副去驿馆。”
觅助领命立刻去办,疾跑着去了后院。
“这几日我也是颇受其苦,”橘元晴一直笑着:“几位来自雾山,雾山是在天朝么?”
守一回答:“正是,鸣神去过天朝?”
橘元晴背过头去,用扇子挡住脸咳嗽了几声,才回过头来:“小时候去过,当时不知轻重还戏弄了天朝的二殿下……”
说起李信,弱轻心想也不知道他找到他的染妹了没有。
不过这个人为什么和李信长得如此相像?
虽然相像,但也不是完全一样,这人眉眼之间比李信软了几分,却没有一丝女气,一双丹凤眼笑起来眯成了两条缝,不笑的时候却那般剑眉星目。
弱轻一时间也忘了女孩子家的矜持,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旁边的弱水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失态,她才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摆弄她那支木簪子。
刚才进门的时候,门框太低,她只顾着低头却忘了那支支棱在头上的木簪子,就那么别断了。
“能给我看一下吗?”橘元晴伸开手掌问弱轻。
弱轻把两段木簪放在了他手上,也没期望他能看出什么来。
“这是樱花的花枝雕的,雕的很美。”橘元晴说着,从怀里掏出白纸把两段簪子包了起来:“我找人去寻同样的花木雕同样的花纹,重做一支送给你。”
“不必劳烦……”守一赶紧婉拒:“小孩子家戴着玩儿的东西罢了,我们回雾山重新买一支就行了。”
橘元晴眯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断掉的簪子收在了和服怀中。
二
三个人从橘元晴处回驿馆,远远看见觅助正从驿馆出来。
看见三个人,觅助停下脚步行了礼道:“守一大人,我把药送到了驿馆,煎好以后用药水洗脸,再敷在红斑处,一日一次,不消三日就可痊愈。”
守一道谢:“劳烦小友了。”
“分内之事而已。”觅助似乎忙着回去,怀里还揣着一只白色的鸽子,“刚才主人传信过来,命我赶紧回去,我先走一步,三位大人随意逛逛,京都这时候正是好风光。”
然后就急匆匆走了。
东瀛和天朝气候不十分相同,雾山这个时节还未转暖,雪也还未化。东瀛这时却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了,气候暖和,街市上也人来人往,买各种吃食日用的小店也大开门扉迎客。
弱轻买了一串御手洗丸子,边走边吃。看这街道上的行人穿着与天朝有些相似,却貌合神离。还有些男人把刀挂在腰间,走在路上耀武扬威,明明和其他人穿着没什么区别,却比别人神气许多,其他人也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这些人称作‘浪人’,本来是藩王的门客,近年来藩王们大肆享乐入不敷出,已经养不起他们了。没有藩王供养,他们只能自己出来浪荡讨生活,虽无供养,却还有阶级身份,不肯与平民做同样的工作,只得霸道乡里。”守一小声和两个师妹说道。
“好吃懒做的平庸之辈罢了。”弱轻说道。
弱水听了却摇头,说:“他们被效忠的人抛弃,生活无着落,只剩下当年荣耀,想来也是可怜。”
“我看这东瀛虽然地狭物稀,但也不是没有活计可做,你看这些老人家都要出来卖货守店,他们身强体壮怎么就不能找份活计来养活自己呢?”弱轻看着饼店里烧火烙饼的老妇人问道。
“哪儿有那么简单。”弱轻还是摇头叹气:“他们小半生都只会挥刀,哪里懂得怎么烧火怎么和面,即使是给了他们差事,他们也不定学不学的会。”
守一看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赶紧趁她们吵起来之前挡在两个人面前,说道:“你们两个有什么可吵的,离你们十万八千里的事情都值得你们说道半天。”
弱水不在说话,先走了。
弱轻问:“师姐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守一拉着她紧走几步跟在后面,一边小声说:“你还记得刍议吗?”
“记得,师姐救得那个人。后来还恩将仇报偷了师尊留下来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打伤师兄逃走了。”
“龙神逃走那日,我似乎看见刍议来找弱水,恐怕他们两个已经心意相投多时了……刍议曾是羽林军的将领,后来因为二皇子下落不明,羽林军也解散了……”
还有这么一出事故。李信这厮真是害人不浅。
“若是师姐与那个刍议情投意合,刍议为什么还要做出那种事情?”
“不得而知。”守一蹙眉道:“只怕他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伤了弱水的心。若是如此,我定不轻饶了他!”
弱轻看守一放了狠话,也赶紧表明态度:“我也会给师姐出气的!”
守一表示很不相信:“此獠毕竟曾是羽林军的将领,还是有些本事的,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弱轻是在无可辩驳,只好闭上嘴继续走路。
三
其他几位师兄师弟用了觅助送来的药果然红斑渐渐消退了,皆十分感激橘元晴,守一觉得受人恩惠不登门感谢实在是不合礼数,有听说在东瀛拜访之前要先派人送上书信相约,主人才会安排接见,就找来纸笔写了拜帖差遣弱轻送过去。
敲门之后应门的还是觅助,接过拜帖之后把弱轻让进屋里,送上茶水说:“我家主人回橘家府邸处理家务,走时特意嘱咐我弱轻小姐来的时候要留住您,等他回来。”
“为何?”
“主人有东西给小姐。”觅助一边扫着院子的落叶一边和坐在门廊上的弱轻说。
“这里不是你家主人的府邸?”弱轻又好奇起其他方面来了。
“这里若是府邸岂不是太过寒酸了?”觅助笑嘻嘻地回答:“这里只是主人休养的地方,主人从出生起就有肺病,一到染井吉野的花期就频频发作,只好在这儿找了个没有花树的地方躲到花期过了再回大宅。”
“那他不在的时候你们家谁打理啊?”
“主人的弟弟元朗少爷打理家务事。”觅助答道。
这时有人轻轻扣门,觅助说:“大概是主人回来了,我去开门。”
说着把扫把靠在墙上往院门口走,院门和房门之间被几棵只长叶子不开花的树当着,看不见院门什么情形。
倒是能听见“吱呀”的一声开门声,又听见觅助扯着嗓子问:“你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话,那几个人就进到了院子里,扒开树木的枝叶到了房门口,弱轻看见几个带着刀穿着破旧和服的浪人冲了进来。
浪人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及觅助的制止,看见弱轻坐在门廊上,其中一个跳上了门廊对其他几个说:“你们看,怪不得那小子放着好宅子不住要来这个小地方窝着,原来这是藏着美娇娘的金屋!”
另一个戏谑道:“怪不得鸣神大人那么瘦,要是我家有这么个美人儿我也情愿多劳动劳动……”
其他几个人哄笑起来。
觅助跳上门廊,对那些浪人说:“你们既然知道这是鸣神大人的院子,为何还敢如此放肆,竟然还对鸣神大人的客人如此无礼!”
“小子,少对本大爷指手画脚。你不过一个扫地的下人,本大爷在藩主身边供职的时候别说你,恐怕你家主人都不知出没出生呢!”为首的那个浪人揪着觅助的领子瞪着眼睛怒斥道,说完以后就把觅助推下了门廊。
觅助还是个小孩子,吓得不敢出声,被人从门廊上推到地上,脸被地上的沙粒擦伤了,看着十分可怜。
弱轻看不下去,站起来质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人?”
那些浪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弱轻身上,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浪人这会儿忽然谄媚起来,拉着弱轻的衣袖道:“美人儿,守着那个病秧子很寂寞吧?不如来大爷身边,保证叫你快乐似神仙!”
下面的浪人拉了拉他,把他拉到一边说到:“我看她的衣着是从天朝来的,我听说迷惑天皇的狐妖玉藻前也是天朝来的,恐怕她也不是凡间女子啊……”
为首的浪人不以为意:“你们可知天朝有句艳词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们既然已无建功立业的希望,不如享受享受人间极乐……”
觅助爬上门廊,拉着弱轻的裙摆道:“小姐您先走吧,主人回来我向他交代便是……”
弱轻当然不能先走,她走了不知道那些人要对觅助做什么,要是打一架她一介女流对着四五个青壮男子也没什么胜算,只能先问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来这里再做打算。
“你们几个来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总不可能就是为了打这个孩子的吧?”弱轻退到纸门里面问道。
她心里盘算着,要是这几个人图谋不轨,她立刻关门再上一道封门咒,他们几个人进不了门自然奈何不了他们,过一段时间自然会离开了。
几个浪人还在讨论弱轻是不是狐狸变得这个话题,听到她开口问话,暂时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稍年长正经的说:“别光顾着插科打诨,先把毛利大人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再说那些!”
浪人们终于想起了正经事,面向弱轻和觅助问:“我们是奉朝中毛利大人的命令,来此向鸣神借能够困住龙神的武器的。”
“什么武器?”弱轻问。
为首的浪人挠了挠头,说:“我们都不知道,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龙神进了毛利家的井底,夜夜吐息,害的家里人都无法安睡,便给我们钱财叫我们来这里借,具体借什么他也没说。”
恐怕是他也不知道吧,只知道鸣神能够降住龙神,却根本不知道是怎么降住的。
“鸣神现在不在这里,你们不如下次再来。”弱轻想要赶紧打发他们离开这里,他们这些人在这里扎堆儿,仿佛花花草草都不愿意茂盛地生长了。
他们却不依不饶:“那怎么行,我们既然拿到了人家的钱,不把事情办成怎么好交代?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肯定知道他把工具放在哪里,你拿给我们不就行了?”
弱轻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叫觅助去说:“你去和他们说我不是你家主人的什么人,只是来送信的。”
觅助壮着胆子,躲在弱轻身后说:“你,你们别瞎说!弱轻小姐是来给鸣神大人送信的,才不是,才不是鸣神大人的恋人呢……”
“送信为什么送了还不走,却在这里喝茶?”浪人不信,指着茶杯以此反驳。
“……我想请弱轻小姐喝了茶再走的!”觅助大包大揽起来:“你们这些粗人怎么知道待客之道?!”
“觅助!”
门口有人喊觅助。
觅助高兴地跳起来说:“主人回来了!”
四
橘元晴听完了来龙去脉,思量了一会儿,道:“我并没有什么兵器能降服龙神,全靠我们橘家的术法。你们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说橘元晴愿意前去宝舍擒龙。”
几个浪人真见到了橘元晴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听了这话还是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还有什么事吗?”橘元晴明显有了不悦的神色。
弱轻在边上给觅助擦脸,看着那几个人畏手畏脚的神态,心里更是鄙夷起来:“只会欺负妇孺,真见到了人上之人立刻现了原形。”
“弱轻小姐在念叨什么呢?”觅助问。
“我说他们是些草包空架子,用我们天朝的话讲就是‘纸老虎’,咬不了人。”
觅助头一次听到“纸老虎”这个比喻,觉得精妙极了,呵呵傻笑起来,不小心扯了伤口,疼得捂着腮帮子躺在席子上,却还是不住傻笑。
橘元晴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忍不住哭笑不得,又觉得忍俊不禁。
但是转过头去看着那些浪人时,又换上了阴沉的脸色。
浪人们小心道:“我们几个恐无法向毛利大人交代,不如您现在就随我们一同回去,我们也好复命……”
橘元晴蹙眉,他们赶紧又低下头。
却听见鸣神大人喊:“拿纸笔来!”
觅助起身要去找,被弱轻挡下来替他去了。把纸笔和小几案端到橘元晴面前,橘元晴提起笔来龙飞凤舞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写了一封书信折好推给浪人们:“有了我的亲笔书信,你们可去交差了。”
浪人们再也没有别的借口,只好收起信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像被老鹰追的小鸡崽子一样逃出了这所院子。
他们走了以后,橘元晴还在蹙着眉沉思。
“他们说没说他们是为哪个毛利大人来借兵器的?”橘元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问。
“听他们说是朝中的毛利大人。”
橘元晴冷笑了一声,道:“扯谎!我今日刚在家里见到了朝中的毛利大人,如果是他家遇上了龙神,他直接与我说就是了,何必请这些人来?再者,什么有身份的人会没有送信的人,要花钱请这些人?”
“那你说他们是为什么人来的?”弱轻问。
“不知道。”橘元朗转过脸来,又回到了笑盈盈的模样,道:“对了,请你等我是为了这样东西。”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支木簪,雕刻花纹工艺与先前那支无异,看起来却更精美些。
“我没去寻樱木枝,一来那支你也带了多年不如换种木料,二来我也确实不方便接触樱树,于是去找了一支檀香木刻了这支簪子。”
觅助在旁边帮腔:“这可是我家主人亲自刻的,我家主人手多巧,我觅助怎么就做不了这样的事情呢?”
“你何必亲自动手……”弱轻接过簪子,感激不已又觉得这位大人对自己这般殷切,不知因为什么更是惶恐。
“只是闲得发闷,刻着玩儿罢了。你喜欢就好。”
我倒没说我喜欢,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真是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