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高新刚出生在文革的动乱年代,他真应该庆幸父亲没有给他取个“学军”“为民”或者是文雄武强的名字,父亲那小学都没毕业的文化程度和见识,倒不稀罕去赶政治的时髦,而是颇有点文艺范儿的仰慕着电影明星,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王心刚那样的男人模样。
高新刚出生在新疆。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或者说除了新疆之外的大陆内地人,不包括西藏,不包括港澳台,同时也将甘肃、青海、宁夏、陕西、内蒙古等与新疆相邻的省区刨除在外,其他地方的人都认为新疆很神秘,同时也很吸引人,充满着异域风情。一个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和那首脍炙人口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以及“我们新疆好地方”等,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勾起他们无限的遐思和向往。这也是高新刚这一辈人共同的记忆。他很自豪自己曾经是新疆人,说是“曾经”,因为他的户籍已经不在新疆,他的人生中剩下的与新疆的关联就是他名字中的那个“新”字,和护照上出生地的那个标注了。他不再在与新认识的人寒暄和聊天中提到自己是新疆人的身份,虽然他并不刻意否认曾经与新疆的联系,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用同是新疆人的身份认同来增进与他人的亲近感。更何况在某个时期,某些地域,“新疆”和“新疆人”成为了敏感词,能很轻易地触动某些普通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高新刚出生在首府乌鲁木齐市。“乌鲁木齐”是蒙古语,意思是“优美的牧场”。这个城市的名字,立意是好的,但是对于高新刚这样年龄的人,特别是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据说有十三个少数民族的地方,而蒙古族人数又不是占比位于前列的少数民族,采用他们的语言来命名一个地方,一座城市,就显得让人费解。国民党统治时期,乌鲁木齐市叫“迪化”,显然是用了汉字“启迪教化”之意。解放后改了名。高新刚没有考据过历史,不知道这名字源出何典,只是他听说新疆大学有个少数民族教授,著了一本《古匈奴史》,将当地一族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与匈奴扯上了关系,一下追溯到八千年前,其文明史俨然非华夏民族上下仅仅五千年可比。诚惶诚恐了许多年,一直到工作以后若干年,高新刚有闲功夫看了点历史,蓦然之间,他发现《中国通史》中关于西域的历史记载,再加上以后的零零星星的阅读,横向地一比较,历史的画面像一个出土的文物般开始一点点展现在他面前。尽管他并不认可古代文人的那个所谓雅士之风,但潜意识中他还是把自己归于文人,就是多多少少有点文化的人。他也不认同“知识分子”的称谓,那毕竟是一个政治范畴的词汇,与小老百姓的身份天差地远,与现代公民的自我认知也风马牛不相及。出身决定了一切,血统决定了一切。古时如此,当代如此;历史如此,现实也如此。
高新刚出生在军区总医院。这不是偶然的。尽管在那个年代,部队的医院也接收地方上的孕妇,与部队毫无关系的普通人家也可以住进军队医院,但毕竟并不普遍。而高新刚的姥爷,准确地说是姑老爷,也就是他母亲的亲姑父,是在部队上,而且不是一般的级别。凭着这个关系,待生产的母亲能住进军区总医院,高新刚的出生很顺利,他是头生的健壮的男孩,相比他的弟弟的出生而言。他的户口自然是乌鲁木齐市城市户口,没有因为所以,一切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虽然他的父亲只是一个运输公司车队的驾驶员,开着那台老旧的解放牌卡车,俗称“老黑头”,在南北疆往来跑运输,当然是为公家;而母亲从老家跟着父亲来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所谓支边),终日里忙忙叨叨,却阴差阳错地没有弄到一份工作,始终在家里做家庭妇女,照顾着一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和四季穿着,还支应着和老家里老人以及姑舅叔侄之间的接济应酬。父母那时都是乌鲁木齐市户口,高新刚的户口自然也是乌市户口。严格说起来,高新刚这一辈人,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外表光鲜的是,他们从一出生就有城里人的身份,城市户口,享有一份制度架构、组织安排给的待遇,粮食定量,住房、上学、就业和医疗等享受公共服务的那一“份”社会所给予的蛋糕,公共的资源、公共的财产有他们的一份。但是,时过境迁,如今他们很多人要羡慕那些城市周边或城中村居民的境遇,那些有着农业户口的人们,经历了房地产热潮中的拆迁补偿,获得了许多城里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征地补偿款,成百上千万人民币一旦到手,够祖孙三辈人胡吃海喝、胡乱造一阵子的。
高新刚是块学习的料。从他小时候直到现在,学习的经历和取得的文凭证明了这一点。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士,是另一所名牌大学的硕士,他还取得了国外一所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现在在他心里,其实还盘算着是否再获得一个宗教学硕士学位,这样理工结合,宗教和世俗兼具,在学术的象牙塔上也是位于上部的位置,比起官职或财富的排名,即便是用知名度这种不靠谱的标尺衡量起来,学历学位能赋予一个人更多的自信和底气。
高新刚是个不孝的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高新刚没有后代,没有合法的,也没有私生的;没有亲的,也没有干的一儿半女。与他同龄的人,许多人的孩子已到了上大学的年纪。而他,有时候调侃自己,说“还没做爹呢就当了爷爷”,特别是邻居嫂子非常有兴致地让她的孙子喊高新刚“高爷爷”,让他哭笑不得。 高新刚是个幸运的人,抑或他是个不幸运的人,一时难以下断语。他似乎也从不将此判据用在自己身上。如果说,他曾经执着地认为“宁可永世受沉沦,不向诸佛求解脱”是一种信念和坚守,那他现在更愿意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他相信他的命运有一个终极的存在在主宰。他相信神。
高新刚的历史清白,但是道路曲折,到过许多地方,求学、工作、恋爱、生活,南方、北方、内地、沿海,甚至是海外的异国他乡。到现在,他反而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自己属于哪里,哪里才是故乡,如果说故乡这个概念还适用于他的话。他丢了。He is l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