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过,桃花正盛。夹流而布、沿途成阵、墙头阡陌,凡远观若朝云淡笼,多为桃花。本以为受疫情影响,今岁的桃花应该“寂寞开无主”,不承望神州上下四方奋力竞至多日清零,若非境外输入,实在可以额手称庆了;事物发展多有起伏,隐忧虽在,可架不住春光相劝,我们老少五人驱车去沟水坡水库东北在望的金岭塬上看错过了三年的桃花。
上金岭塬,有可容两车避让的硬化路,三两个大弯,只能开5码的速度。应该是风声掩盖了喧嚣,到了顶上,才见到车已成列,占了一半的路,塬东上空飘有一个拖着长尾的风筝,线已经拉成了竖直;停好车,沿着T字路的东西向走,发现早到的众人分布在二百亩的桃林中,多是能闻其声,不见其人;林中花色分片竞艳,南边的花色粉白,北边是胭脂红,凑近细看,花瓣上有分布不均的水滴状白斑,像极了美人坠泪;花枝纵横,相互掩映,阳光透过单薄的花瓣,如透明的彩翅,偶有落下,疑为蝶舞,若非蜂儿提醒,绝对恍兮惚兮置身锦绣海中;树下埋的喷灌水管经纬纵横,野草不似桃树成列成行,它们喜欢扎堆,这儿一片,那儿一簇,还有几簇油菜花;红色妖艳在枝头,下有金黄色与绿色仰望着,怀疑风与蜂合谋,急于“春风桃李结子完”,让人生嗔;留影是留恋的表象,拈一枝微笑,隐面于繁锦,站着,坐着,半蹲,仰望,回眸,拂发,负手,抱臂,几尽各种姿态,打开手机相册,列图满屏一片红,天空的蓝色黯然低眉;西边有钢架的高台,人处其上,花在身后,如御风在彩云之南,烂柯于红粉梦乡。
回家来,我自追问,桃花,难道我们只是喜欢它的色、它的形?
没那么简单!
《世说新语· 言语》 载: 简文入华园, 顾谓左右曰: “会心处不必在远, 翳然林水, 便自有濠濮间想也, 觉鸟兽群鱼, 自来亲人。” 在中国古典式的审美视域里, 山川草木, 花卉虫鱼, 从来都不是作为孤立漠然于人之外的对象而存在, 它和人往往构成一种“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的亲昵共在关系。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桃花在我们的古典文化中,可以说是“剪不断,理还乱”,有“剪不断”的意象传承,有“理还乱”的文化身份和情思内涵。
剪不断,有两个源头。
其一,《诗经· 周南· 桃夭》 曰: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诗歌形象地展示桃花盛开的春天如花女子婚嫁的情形。 由娇艳的桃花想到年轻的女子,这种近距取譬的比兴手法使用,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了。
将桃花比做女子, 以桃花象征爱情。 滥觞于《诗经· 周南· 桃夭》 中的桃花世俗意象,在以后的咏桃诗中反复出现。 如:
南国有佳人, 容华若桃李。
桃李佳人欲相思, 摘叶牵花共相笑。
美人挟瑟对芳树, 玉颜亭亭与花双。
江边日 日 见春色 ,尽是寻常儿女花。
巅峰是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 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至此,“人面桃花”或“桃花人面” 便作为女子和桃花可自由替代的固定语词出现在后人的诗歌中。 如
人面桃花未知何处? 但掩柴扉悄悄。
人面桃花在何处, 绿荫空满路。
鸦背斜阳闪闪红, 桃花人面满纱。
其二,和桃花世俗意象相对应, 桃花还存在另一种神话传说意象。
在《汉武帝内传》中记有故事。
据说, 昆仑山之神西王母于七月 七日会汉武帝, 武帝设宴相待, 席间, 王母予之以鲜桃四颗, 桃味甘美。“帝食, 辄收其核。 王母问帝, 帝曰:‘欲种之, ’ 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 中夏地薄, 种之不生。’ 帝乃止。”
这显然是上古神话杂糅的结果。 桃木被视作驱鬼避邪的仙木古已之。
《典术》 云: “桃乃西方之木, 又木之精, 仙木也, 味辛, 气恶, 故能压伐邪气, 制百鬼。”
《论衡· 订鬼篇》 引《山海经》 佚文曰:“沧海之中, 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 其屈蟠三千里。 有二神人神荼, 郁垒, 阅领万鬼, 恶害之鬼, 执之芦索, 而以食虎。 于是黄帝乃作礼因时驱之, 立大桃人, 门户画神荼 郁垒与虎, 悬苇索以御凶魅。”
迄止汉代, 桃驱邪禳恶的观念以深入人心, 蔚为大观。那么, 将之附会于传说已久的昆仑之神――西王母是很自然的。《山海经》 中的“屈蟠三千里” 的“大桃树”, 所结之果可以食之不老, 到了西王母手中就摇身 一变成为“三千年一生实”, 服之长生不死的蟠桃了。
“王母桃花” 因而成为一个仙界的符号象征。
如李贺《浩歌》 中 “王母桃花千遍红 ,彭祖巫咸几回死。” 正是 以桃花的荣枯来感喟无法抗拒的时间流逝。
如《西游记》中的蟠桃园。
当两个源头汇流,会是什么结果?
当桃树以及桃花的神话色彩和《诗经》 中的桃花所具有的女性及爱情的文化隐喻结合在一起时, 便产生了刘晨、 阮肇的故事。
《幽明录》 载: 汉明帝永平年间, 浙江郯县人刘晨、 阮肇上天台山采药, 迷不得返, 采桃充饥, 遇仙女于桃源洞, 与她们结为连理。 后思乡 返家, 却发现人事已非, 再上天台山, 二女已踪迹渺然。
因而后人常常用“桃源” 意象来表示仙境或遥不可及的爱情。 如:
仙人迷路应有术, 桃源不必在深山 。
不为 远山凝翠黛, 只应含恨向斜阳, 碧桃花谢忆刘郎。
雾失楼台, 月 迷津渡, 桃源梦断无寻处。
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将这一民间故事加以再创造, 写出了脍炙千古的《桃花源记》。“桃花源”虽成为抗拒现世黑暗的理想社会写照,成为乌托邦。后来人多有引用,如
一往桃花源, 千春隔流水。
深非桃花源, 自 有渔舟者。
寻得桃源好避春, 桃红又是一年春。
吟魂随溪上云, 小桃源别是乾坤。
在宋、 元以后, 桃花的传奇意象和其世俗意象结合在一起, 表现出怅然于理想、 爱情的空灵缥缈的意境。 如:
前度刘郎, 几许风流地, 花也应悲, 但茫茫暮霭, 目断武陵溪。 往事难追。
元都观里, 武陵溪上, 空随流水。 惆怅如红雨, 风不定, 五更天气。 念当年门里,如今陌上, 撒离人泪。
紫陌红尘, 则道是, 花开烂漫。 武陵溪畔, 又早春零乱。 薄幸刘郎, 懒向玄都看。飘零半, 倚阑长叹, 人面今年换。
理还乱,则是人们对桃花的意象的冷暖转变,褒贬翻转。
不像令人称道的“梅令人高, 兰令人幽, 菊令人野, 莲令人洁, 春梅令人艳, 牡丹令人豪, 蕉与竹令人韵, 松令人逸, 桐令人清, 柳令人感”, 这些指向单一,指向高雅的花草,桃花面对的先是由暖色调变为冷色调。
桃花其性早熟, 三年可结实, 然六七年便老化, 树干结果后越来越细, 十余年后已枯,树龄并不长, 故被古人称为“短命花”。 桃花的这一特性在诗人那里便被赋予了 青春易逝的生命飘零感:
一片花飞却减春, 风飘万点正愁人。
况是青春日 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
当遽然而逝的生命意味和桃花所隐喻的女子形象联系在一起时, 桃花便成为红颜易老或红颜薄命的忧伤叹息: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唐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
貌娇命薄两难全, 莺老花残谢世缘。( 明 唐寅《落花诗》)
深闺应有惜颜色, 坐见伤情叹息啼( 明 胡乾之《次唐子畏落花诗》)
这一意象在林黛玉的《葬花吟》 和《桃花行》 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飞香断有谁怜?
明媚鲜艳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花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吟》)
胭脂鲜艳何相类, 花之颜色人之泪。(《桃花行》)
漫天凄艳的落花和一个寄人篱下、 孤高自许、 多愁善感的女子的命运相互交映, 让人低回。
倏忽而逝的桃花甚至和某些红颜薄命的女子已经成为一个历史意象, 春秋时的息沩因其遭遇而在民间传说里被推为桃花司花女神, 称为“桃花夫人”。 千年之后, 仍然有诗人为其命运伤悼不已:
寂寞应千岁, 桃花想一枝。 ( 唐 刘长卿《过桃花夫人庙》)
但在有些诗人那里, 桃花的坠落和飘零会有另一种内涵:
树头树底觅残红, 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 是桃花贪结子, 错教人恨五更风。( 唐 王建《宫词》)
沉恨细思, 不如桃李, 犹解嫁东风( 宋 张先《一丛花令》)
在这里, 桃花的飘零被视作对某种归宿的选择和认同。
以上的悲情意象对桃花来说还可以理解,但是“理还乱”中,还有粉转黑的悲催。
桃花的灼灼娇艳, 在以崇尚简淡中和之美的中国文化的大氛围里, 总显得有些刺目; 桃花的漫山遍野, 在倾心于“只有名花苦幽独” 的士大夫的眼中, 未免又显得滥俗。 尤其在和松竹梅兰之类的君子意象比较时, 桃花短暂而绚烂的生命就会成为某种否定人格的代名词。
或华而不实:
桃李卖艳俗, 路人行且迷。
春光扫地尽, 碧叶成黄泥。
愿君学长松, 慎勿作桃李( 唐 李白《赠韦侍御黄裳》)
或轻薄:
颠狂柳絮随风舞, 轻薄桃花逐水流。( 唐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 之五)
或庸俗:
嫣然一笑竹篱间 桃李满山总粗俗( 宋 苏轼《咏海棠》)
或争风吃醋:
桃李未曾争艳冶 半窗疏影自 徘徊( 宋 盛贞一《梅花》)
或忘恩负义:
无赖夭桃面, 平明露井东。 春风为开日 , 却拟笑春风。( 唐 李商隐《嘲桃》)
或得势便猖狂的小人: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观都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唐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 朗州至京, 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种艳俗、 轻薄等意蕴投射于薄命红颜, 便使桃花在中国诗学中有了一个特殊的身份——青楼女子。 宋人程棨于《三柳轩杂识》 评花时说“余尝评花, 以为梅有山林之风, 杏有闺门之态, 桃如倚门市娼, 李如东郭贫女。”
在文学中它通过一个特殊的物什――桃花扇隐秘地表现出来。 如宋人晏几道《鹧鸪天》:
舞低杨柳楼心月 , 歌尽桃花扇底风。
桃花扇即歌女之扇。 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小识》 中说: “桃花扇何奇乎? 妓女之扇也, 荡子之题也”。
这种转换,有时往往还出现在一个人的不同诗作中,李白、杜甫等都有,这是怎样的一个“乱”啊!
还有,古代男女的不等,在桃花这儿也有新颜色可观。
一般而言, 桃花意象在中国诗学中主要用于女性, 在世俗伦理比附的意义上更多地倾向于否定。 但面对男性,则成为高洁品性的写照。 这来自司马迁的《史记· 李将军列传》,司马迁用汉谚的“桃李无言, 下自成蹊” 来比喻飞将军李广的讷言敏行, 不事喧哗, 而声名自著的高尚风行。 在崇桃拜桃的汉代, 这句民谚的人格比附贴切的传达了司马迁对李广遭遇的惋惜和品行的心仪。 因而后人常用“桃李无言, 下自成蹊”来比附一种“大美无言” 的人格境界。 如:
数奇何以托, 桃李自 无言。
桃李竟何言? 终成南山皓。
多情山 鸟不须啼。 桃李无言, 下自 成蹊。
父老樵渔知有社, 将军桃李自 成蹊。
当这一意象资源和特定时令的桃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桃花便有了一种幽居不遇, 孤芳自洁的人格意味。 如
人间四月 芳菲尽, 山 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寒地生材遗较易, 贫家养女嫁常迟。
四月 深涧底, 桃花方欲燃。宁知地势下, 遂使春风偏?此意颇堪怜, 无言谁为传。过时君击掌, 空媚幽林前。
群芳落尽始盛开, 荣枯不与众艳随。
漫岭夭桃树, 无人亦自 开。
至此,我想,我应该给桃花一个安慰,桃花的多舛命运或许是它离我们太近,这样就难免在沾光的同时,也就蒙上了尘。
宽心点吧!
桃花自 桃花, 能在人的视野内,充当千载交流的载体,充当身心安顿的意象,已经是大幸了!
我为桃花感到,值。
(文中材料多引用洪涛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桃花意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