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此刻没有房屋,便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便永远孤独。——里尔克
01
陈海默只感觉脑袋晕乎乎的。
有一只小虫,不,有几百几千只小虫在他的血管里爬动。漩涡不止出现在血管里,气管也是。闷热的空气中旋出了几个孔洞,这孔洞将他的身体与环境连接起来了。
陈海默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刚刚灌入喉管的酒精的缘故?他不觉得自己的酒量只有这么一点。
又或者是灯光的缘故?KTV里不断旋转、闪烁的射灯光线总是令他产生一种眩晕感。不断加速的节拍。令人不安的连续性。
他站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按下了开关键。
“啪嗒。”
一盏柔和但更加昏暗的侧灯取代了原先的射灯。
“怎么了,班长?”是学习委员子露的声音。半明半暗的环境里,她那张圆圆的脸显得比往时更加惨白了。
正在唱《十年》的子阳也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他。
“没什么,你继续唱啊。”陈海默挥了挥手,让子阳继续。他总是好奇这对兄妹是怎样做到那么默契的,眼神,动作,总有一种无形的、难以捉摸的相似性。
“哎呀,海默,咱们好不容易出来聚一次,你也来唱一首吧。”一铭拍了拍他的肩,一边对子阳招呼道,“子阳,来,把话筒给班长。”
“我真的不会唱……”陈海默摆了摆手,勉强笑了笑。
“怕什么,都是自己人。”子阳已经把话筒递了过来。
“要不,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陈海默还想挣扎一番。
“来KTV讲故事?哈哈哈,班长真有你的……”一铭差点把口中的汽水喷出来。
“好呀好呀,我想听故事。”子露倒是看起来挺积极,同时暗地里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子阳心领神会,默默叹了口气,把话筒放桌上,目光移到别处。
陈海默装作没看见,清了清嗓子,一个小故事已经迫不及待地爬出来了——他总是会写一些小玩意儿,为的就是应付像现在这样的尴尬时刻。
“很久很久以前,大陆上有一个王国。王国的公主被一条巨龙抓走了,国王向全天下允诺,谁要是能杀死巨龙,拯救公主,那人就能成为皇室的驸马。”
“勇士出发了。他举着长剑,向巨龙冲去。巨龙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张开了双翅。”
“飞沙走石,火焰一次次掠过勇士的脸颊,却终究敌不过他如疾风般的剑影。最终,巨龙再也喷不出一丝火焰了。”
“勇士砍下了巨龙的头颅,走进山洞,将公主救了出去。从此,他成为了皇室的驸马。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万人空巷,所有父老乡亲都跑出来迎接他,除了那个年少时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姑娘。”
“勇士问:青青呢?”
“有人告诉他,她在他出村习武声称要迎娶公主后,也走了。听人家说是去了精灵城,学习德鲁伊的变化之术,再没回来。”
陈海默注意到子露的嘴角微微牵动,似乎在思考该怎样评论。
“好复古的故事。只是结尾有些遗憾呢。”她的眼眸微微低垂,“不过今天还是开心点吧,不要去想那么多忧郁的故事啦……”
“好啦好啦,下一首歌谁来?”一铭呼啦啦地举起话筒。
“我来吧。”子露接过话筒,随意点了一首什么歌。好像是粤语歌?
……
拥着你 匆匆往事诉不尽
散不去 好梦难成愁酒易醒
忆往昔 几分心情暗低吟
拥着你 一切仿佛在梦中
重相逢 不堪往事竟已无语
……
这歌词,有些熟悉呢。陈海默慢慢咀嚼着弥漫在黑暗空间中的声音,一边又把玻璃杯灌满了酒水。
子阳又唱了好几首什么英文歌。
陈海默打了个哈欠。酒劲夹杂着倦意涌进了脑海。
“班长,你竟然在下象棋?”一铭像是发现新大陆似地抓住陈海默的手,“都不叫上我?和机器下多没意思啊?”
“算了,快十点了,也下不了几轮了。”陈海默讪笑着收起了手机。
“是要回去了吗?”子阳盯着陈海默的眼睛,“要不你俩先回去吧,我和子露等会再出去逛逛。”
陈海默踌躇着点点头,“你们也别弄得太晚了,明天还有课呢。”
“知道。”
“注意安全。”
02
出租车里,陈海默强打起有些困顿的精神。路灯用光线在彼此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印在路上,印在他的……心上。
环城立交把自己立得很高……很高,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车子在流动,零星的路人在跑动。城市在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
用我的马……吃掉你的车……哈!我赢了!再来再来!……简直不知道你在搞什么。
欸,司机师傅,别停啊。啊?到了?不行……哪有这么快。别……别碰我……
不行了……我要睡了……
等等……你要把我抬哪去……
……
陈海默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子里。能确定的是,现在还是深夜。昏黄的室内灯光以一种老派的姿态抚摸着他。
他默默地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这是一个逼仄的空间,小小的书柜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墙角,各色书籍、杂志毫无条理地躺在里面。
陈海默注意到,地板上有一沓折角的《时尚芭莎》,上面压着一本阿多诺的《美学理论》。窗台边上斜靠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制画架,画架上挂着明显没有洗干净的调色盘。
正当他猜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转头,一双光溜溜的脚突然闯入了他的眼帘。向上望去,陈海默发现了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短发姑娘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双薄薄的唇瓣紧紧地抿着却又向上微微扬起,似乎是在忍住笑意。她让他想起了《境界的彼方》里的眼镜妹栗山未来。
陈海默站了起来,微微垂下脑袋,盯着对方。
“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感觉脑壳有些疼,伴随着快速起身带来的脑部缺氧感觉。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的。”她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我好端端地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马路边,司机把一个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拎到了公共座椅上,然后就扬长而去了。唉,谁叫我这么善良呢?”
“你就这么随便带一个陌生人回家?”陈海默觉得这人有些古怪。
“我看到你的学生证了。咱俩一个学校的。”她耸耸肩。
她显然没说实话,或者至少没说全,陈海默心想。他可不觉得一个正常人会把路上随便碰到的陌生人带回自己的住处,就算这个人是本校的。
“能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吗?”陈海默突然问道。
她歪了歪脑袋,没弄明白,但还是照做了。“奇怪的要求。”她咕哝道。
指甲缝、手腕、虎口处依稀可见几处浅浅的颜料渍,好吧,一双标准的美术生的手。陈海默稍稍舒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刀具、镊子啥的,至少说明她不是个盗取器官的家伙。
“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你别紧张。”见陈海默神色不太对,她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种奇怪的人。你叫我云就好。”
“几年级了?你为什么不住校呢?”陈海默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开口竟然像个教导主任或是老教师一样。
“还有半年毕业。为什么不住校?那我问你,为什么要住校?”
陈海默一时语塞。因为大家都住校啊,而且住校很方便,不是吗?
和别人聊不到一块去。云说。那简直是种折磨。
陈海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问,是你画的吗?
那是一幅冷色调的油画。好像是一个咖啡厅,封闭的玻璃窗里,一位绅士背对着画面外的观者坐着,一对情侣坐在对面,男人与侍者目光相交。女人心不在焉。
那是临摹。爱德华•霍珀的《夜游者》。她解释道。
爱德华•霍珀?
她用力点了点头。一个美国画家,致力于描绘现代都市的典型场景。
“你很喜欢这幅画吗?”陈海默问。
“算是吧。”云向着画走近了几步,差点被一个板凳绊倒。她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这副画很贴近生活吗?”
他眯起眼睛,仔细揣摩着云话里的含义。我就是画中的那位绅士。我有一种感觉。
“有感觉就对了。”云嘻嘻笑了笑,尽管这笑意消散得很快。“玻璃墙隔绝了外面与里面,没有门——除了里面的那扇黄色的东西。一个鱼缸,我们生活在鱼缸里面。绿色叠着绿色,玻璃叠着玻璃,焦虑越来越重。”
“是避难所还是监狱?”陈海默自言自语似地问了句。
“既是避难所,又是监狱。”她回答道。
“难道不是人们自己走进去的?”
“因为无处可去啊。城市里全都是玻璃墙。”云意味深长地、下结论似地说道。接着,她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现在,能谈谈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什么故事?
“那些最让你动容、最让你困惑、最让你欣喜的故事。”
03
“这就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原因?”
“我是一个故事收集者。”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我眼光很准,我知道哪些人有故事,哪些人没有。”
陈海默闭上了眼睛,过了半晌才睁开。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哪一颗行星?
哪一颗?
“木星。在寒冷、黑暗的宇宙空间中,79颗卫星静静地漂浮在木星周围,数千万年也不曾离去。它是能量最大的一颗星,也是最无力的一颗。木星与卫星遥遥相对,彼此却永不可触及。”
有意思。
“看上去,木星与它的卫星依靠引力场互相联系,可是实际上,它们甚至彼此都未曾触摸过彼此。”
“我当了四年的班长。所有人都认可我,同学们尊敬我,老师们看重我,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在舞台中心死去。一个空心的结构。我就呆在你那幅画的“鱼缸”里面,永远有一层玻璃墙将我与世界隔绝。它既切实存在,又极为脆弱。”
陈海默注意到,云听的很认真。
“面具。在每个场合我都戴着面具。不戴面具,我就无法与别人交流;戴上面具,我便走进了玻璃墙。
“每个人都只是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说着别的频道的话。所有人都在无声地枯萎,从本可能绽放的千百种可能性中枯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滑行,轨道与轨道可能会彼此贴近,可能会并行一段距离,但永不交叉。”
就像五十二赫兹的鲸那样……自说自话。
“一种与生俱来的断裂与隔绝。”陈海默隐隐约约记着那个鲸鱼的隐喻,有一段时间它一度填充了广大文青的素材库。
你继续。显然,她不愿意在此处停下。
“去年的那场双城六大联谊会,我作为校青协副会长去和C大青协联络合作事宜,然后就遇到了她……和我一样,她也爱天文,爱科幻,爱文学,她懂的很多。有一种错觉包裹住了我:之前的二十多年我都虚度了。我们相约七月在C城相会,我们计划合作写一部科幻,计划在C城燃烧,燃烧掉一些多余的东西……我本以为这次可以逃出玻璃墙了,但是,又一堵新的墙降落下来。她取消了原先的一切计划,因为她要飞去巴黎,在那里待四年。”
“为什么?”云有些奇怪。
“C大中法交换生给的名额突然增加了两个。原先没有希望的她获得了希望。”
“你就没有试着做一些补救吗?人应该具有主动性。”云问。
“她说,等她回来再商量吧,因为这个事并不是立刻就需要完成的,我觉得可以接受,我感觉到了一种不断阻挡着我的阻力,此前它被压抑,现在它膨胀了出来,从缝隙中……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可以用哈姆雷特的延宕来理解。后来,用微信联系的时候,我发现已经回不到原先那无话不谈的时期了。她开始避着我。我意识到,她的生活被一种新的东西填充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这里发生了一种诡异的断裂,一种时间上的、空间上的双重断裂。联系断裂了。”陈海默补充道。
云的嘴唇颤了颤,没有第一时间发出声音。她走到书桌旁,撕开一包速溶咖啡的包装。你喝咖啡吗?
不了。什么也不用。陈海默的余光瞥到书桌底下一尊塞涅卡半身石膏像灼热的视线正在他身上游离。
我觉得,这种事很正常。她一边搅拌着杯子里褐色的液体,一边用手指撇开了额角的发丝,目光回落到陈海默身上。
“就是因为它正常,所以我们永远处于困境中。现代社会中的个体是流动的,你得明白。”陈海默叹了口气,“身份认同、亲密关系、地理都是如此。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具有某种古代人难以想象的不一致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进入共同体看似保留了自由与选择权,同时又摆脱了隔绝,但实际上我们两者都错失了。我们的自由充满了焦虑,我们获得的归属感是不稳定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所以,每个人都开始越来越敏感。他们不得不保持谨慎。最后,这成了一种疾病,它扩散到流动性之外的领域,扩散到方方面面。个体,被原子化了。那道玻璃墙,不是共同体建造的,而是你我普通人自己建造的。”
画地为牢。她喃喃道。
“像古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事件永远不可能再在如今发生了。那时候,共同体中的人是被固定的,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那片土地,便会珍视每一个可能建立联系的瞬间。现代的我们享有了自由的流动性,我们知道,自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们总想着,下一个更好,再看看别的?下一个、下一个……直到再也没有下一个了。”
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冒险的勇气,是吗?
“你听说过洛希极限吗?”陈海默忽然抛出来个新词。
什么意思?
“就拿木星打比方吧。任何被木星引力场捕获的天体,在进入刚体洛希极限的时候,都会被撕碎,成为碎片与尘埃。”
我好像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再讲个故事吧。”陈海默打算举个例子,便回顾了一番勇士、公主与巨龙的故事。
“青青就是进入勇者洛希极限的那个天体。义无反顾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燃烧自己。在任何选择中,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理性,只要权衡利弊,只要动了那个念头,我们就绝不会冒险。只会等待。”
我明白了,只要等待,我们就会失去那种直击内心、建立生命联系的力量。于是,玻璃幕墙树立起来了。说着,她抿了一口咖啡,眉头微微皱起。
“这,就是令人绝望的真相。”
陈海默望望窗外,城市依然在黑夜里沉睡。离黎明应该还有好一段时间。
谢谢。谢谢。她似乎仍然在回味陈海默的故事,声音里带着某种梦幻的意味。你的故事是今年我收集到的九个中最好的那一个。
“我只是讲述我的生活而已。”说完,陈海默坐在了云脚边的板凳上,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温水,一饮而尽。“你也是我今年遇到过的最真实的人。云,谢谢你。”
那么,如果现在你有一个机会,你会去冒险吗?她的声音变得细微了,一时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云牵住了他的手。
一股惊愕袭击了陈海默。他凝视着她那双落满星光的眼眸,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的脑袋正慢慢靠近他的胸膛。实体。裂缝被注满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千万只小虫子在他的血液里尖叫。但是——但是,但是……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熟悉的名字取代了眼前这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你没有去法国吗?他想问她,但对方显然没有回答他的打算。他一定是太困了。或许下一秒云就会推开他,嘻嘻哈哈地说开个玩笑,一定是的。但是这并没有发生,他只能看到她越来越近的眼睛,它们在逼视着他,在审问着他。
陈海默不知道是哪个更重要些:是现在正在或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是明天或许即将被消灭断绝的一些可能性,一些别的碎片——玻璃轨道碎裂了,波函数坍缩了,世界线收束了。或许他需要冷静些……陈海默提醒自己。他发现自己已然身处暴力之中,暴力的漩涡将他的血肉撕扯来去。他必须做出选择。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再见。他挣开了云的双臂,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一股眩晕感涌上大脑,整个世界塌陷了下去……
再一次睁眼时,陈海默发现自己坐在那个KTV令人眩晕的包厢里。
他起身去关灯。
子阳和子露盯着他。
陈海默避开他们的眼睛,坐回座位上。他笑了:谁此刻没有房屋,便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便永远孤独。
作于0613
注:勇者、公主与巨龙的故事来自温酒的故事集《嘿,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