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一天深夜。
那一天深夜,当电影《东京物语》片尾、粗麻布底子的“终”字伴随着音乐华彩后的渐弱而出现。
那是我第一次看《东京物语》这部影片,一部我至今仍难以将自己所有的感动、感触诉诸于言语的一部影片。
如此浓郁的日本味道,却具备全世界所有家庭的普遍性。影片的所有情节,完全可以让我们每一个人,在各自家庭中所担当的角色里,找到似曾相识的、自己的影子。
似乎每个家庭都会随着时间进程遇到这些问题,然后,分崩离析、瓦解、最终走向一份淡淡的忧伤。
在自己心中,影片里的一幕幕,如同一份难以释怀的萦绕,牵动着我的东京之梦,哪怕此时此刻真实的所在,与那个遥远年代已然毫无关联,可我还是想去寻找,寻找东京真实存在的某种与之相似的生命力。
遗留下来的、“痕迹”一般的生命力。
我看过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几乎所有现存于世的电影作品:《青春之梦今何在》、《东京之女》、《独生子》、《父亲在世时》、《晚春》、在台北书店费尽心思找到的《麦秋》......直到小津先生最后的遗作《秋刀鱼之味》。
每部影片的故事,学生时代的同窗挚友在毕业后为了事业而友情淡漠,一心供弟弟上学却不被弟弟理解的姐姐,风华正茂却不愿嫁人的女儿,担忧误了女儿婚期的父亲,子女工作后因为忙碌各自的家庭、从而没时间赡养年老孤独的父母......
永远孤独的父亲笠智众,沉默寡言,却又带着慈祥的尊严。很多时候,听到别人讲话,他总是偶尔带着鼻音的“唔……”一声,这一声“唔……”,不带肯定,也不加否定,只是阅历深了,对一切事物不再轻易下定论,不再简单的把事物一分为二。
还有永远美丽、善良的女儿原节子。
这两个人的肖像,不知为何,成为我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份思念,带着轻飘的忧愁与不明所以的怅然。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在有生之年因为这些“情节”与“情结”,动身去完成一次旅行,一次纯粹关乎于“寻找”的旅行,只待时机成熟。
终于,这一天在不经意间来了。
寻找,哪怕寻找不到什么,寻找本身,就是一份自己想去诠释的生活,不是吗?
我终于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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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Osaka)关西机场,有轨接驳列车车厢内,个子不高、面容清秀的女乘务员用柔和、快频率的关西日语说着什么,在我听来,仿佛正在将一段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个国家了,和多年前初次来时一样,一切还是那样整洁、有序。
在奈良(Nara),午后的春日大社外,宽阔寂静的青草地上,鹿儿四处散步,寻找喂食的行人。
我手中的鹿食已经被吃光了,可它们还在执著的舔我的手,弄得双手全都粘糊糊的,我试着抚摸鹿的前额,它们最终怏怏离去。
喂鹿的人很多,可是为什么很少有人敢把食物放在自己手心上,等待它们靠近,而只是远远就将食物抛到地上?
他们害怕它们?可是,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害怕?
在建筑风格褒贬不一、却又创意无限的京都(Kyoto)车站,坐上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
一路上,音乐随身听里反复播放着《东京物语》以及《秋刀鱼之味》的电影原声,车窗外低矮的民房、精致的盆景与小巧的街道随着飞快的列车浮光掠影般褪去。除了速度,眼前的生活画卷,似乎和五十年前的影片没什么差别。
“但愿如此......到东京后,但愿如此......”我在心头止不住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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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又一次来到东京。
和上一次相比,我想最重要的一点不同,就是那份抬头仰望高楼林立的幽闭恐怖感不见了。
春天的东新宿,街头吹来柔和的风,漫天的乌鸦嘎嘎鸣叫,山手线忙碌依旧,哪怕你坐反了方向,在背道而驰的车厢里呼呼大睡,也终究不会迷路,因为环绕一大圈后还会回来,回到原点。
东京(Tokyo),依然是那座热力四射的城市。在原宿(Harajuku),动漫女郎们在竞技场外尽情挥洒自己乔装打扮的稚气;在涉谷(Shibuya),驻足在全世界最壮观的十字街头,观察汹涌人潮从四面八方秩序井然的交错往来,你甚至连试图捕捉一张略微与众不同的面孔都纯属徒劳;在池袋(Ikebukuro),一个走在下班路上的办公室女郎突然停步,面对正在弹吉他的街头艺人,扭动起夸张的舞步;在秋叶原(Akihabara),街道上播放着大音量的贝多芬作品、德语合唱版本的《欢乐颂》,打扮成公主模样的小女孩站在街边推销新发行的电子游戏,如果你对她说一声“Kawaii”,她会冲你点点头,然后报以一个标志性的甜美笑容。
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些就是东京画卷的全部,那还差得很远很远。
我说过,自己是来寻找东京的生命力的。
在都营大江户线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抬头滴眼药的上班族;在上野公园一下午不停喊着献血口号的年轻女志工;在品川站外呼吁保护流浪犬的、故意将左眼蒙上白色眼罩的男青年;还有,在街头一次又一次看到的、背着黑得发亮的方块型书包的小学生们,个子矮得几乎可以将脸碰到地,却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在通往学校的山坡路上。
我望向这些孩子离去的身影,联想起小津电影里那些同样淘气顽皮的孩子们,他们在黑白画面中一闪即过,挥洒出“金色纸屑”般天真烂漫的童年。
代代木公园(Yoyogi - Koen)的午后,青草地上,人们席地而坐,一颗颗绿树下,他们喝着清酒,吃着寿司便当,谈天说地,欢笑声此起彼伏,另一侧,年轻的女孩子们排好队形,一遍遍反复练习集体舞的步点。
多么温馨的场景,让人忘掉所有顾虑和忧伤,不管明天怎样,至少现在,我们在同一颗树下把酒言欢。
傍晚时分,从山手线的滨松町站走出来,穿过吉祥寺的大门,亮起灯光的东京铁塔在晚霞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
面对寻找的无果,大部分人除了逃避,还有没有保留一份相信能够发现某种不同于预期设想的意外惊喜、所以动身出发的勇气呢?
结果,真的永远重于过程?
从滨松町回新宿的山手线车厢内,刚好有一家四口坐在我正对面,父亲、母亲、还有两个芳龄二十的女儿。之所以看出他们是一家四口,是因为那个和父亲长相极其相似的女儿,和另一个与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更奇妙的是,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在车厢里睡着,这时候,像父亲的女儿,与父亲保持着几乎同样的、身体偏向左侧的睡姿,而像母亲的女儿,也和母亲同样低垂着完全相同幅度的头。
望着这幅东京一家人构成的生活画,我感受着到站之前短暂的温馨。自然而然,小津电影中的家庭场景,再一次敲打起我忐忑的心灵。
明天会寻找到些什么?如果寻找无果,我的东京之旅该如何收场?
想都不敢想。
午夜时分,东新宿旅店的窗外突然响起急促、刺耳的警笛,随后是救护车连绵不绝的、更加刺耳的一连串鸣叫。我置身于现实,却目睹着一场噩梦,对,是目睹,而不是感受,这种感觉,不是在梦中摇头、挣扎,而是眼睁睁看着一场噩梦正在上演,却束手无策。
随着乌鸦的大声鸣叫,第一缕晨光照耀在我的脸庞。尽管是春天,却意外感受到一丝灼热的疼痛感。
坐火车去往镰仓(Kamakura)的路上,我的脑海里闪回一般快速通过了一个个关于“寻找无果”的画幕:在热海(Atami),我没有看到笠智众与东山千荣子那样宁静坐在海边矮石墩上、脸上挂着满足笑容的慈祥老夫妇;在横滨(Yokohama),我没有看到原节子一样娴静善良的儿媳妇;在东京郊外,我没有看到香川京子那样带着稚气与些许叛逆的、心中充满疑惑不解的教书小女儿;甚至,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一座座冒着浓重烟雾的巨大烟囱。
在繁华的银座,我试图找到那家保存着旧日影像的大型画廊,可是,从地铁丸之内线走出来,沿着索尼大厦,从西银座二丁目一直走到六丁目,始终没能找到。
还有,本乡三町目、目黑川、武藏野、筑地............
真是失败透顶,我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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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窗外绿色渐浓,东京已经被自己短暂抛在脑后。
小田原、横滨、户冢、大船、北镰仓。
提前在北镰仓站(Kita Kamakura)下车。
北镰仓的火车站,月台、栅栏、信号灯,钟声,一切和当年一模一样。
循着当年的足迹,来到车站外不远的圆觉寺。
几番周折,先是问了Information里面的年轻人,得到的回答是茫然的摇头;然后走到后山的半山腰,走进一片民居,两个当地阿姨面对我的询问,口中反复念叨了好几遍“Ozu san,Ozu san............”(注:Ozu是日语小津的发音),结果好心的阿姨还是亲自带我走回到Information问询处;最后,还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年轻时候一定很美的老婆婆,亲自带我走到圆觉寺后山的公墓区中、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碑前。
我向她道谢,她向我欠下身子轻微鞠了个躬,然后挥手向我道别。
在误走入两片墓区后,终于来到小津的墓碑前。
小津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字,一个汉字的“无”。
墓碑上面摆放着几束鲜花,还有一只暗红色打火机。墓碑旁边悄然放着一只红色水桶,里面漂浮着一只金色长柄木勺,是为前来拜祭的人们清洗墓碑准备的。
轻柔的风掺杂着一股特别的泥土腥味,远处山下的小火车站传来列车进站的汽笛声。
三十年前,笠智众也时常来这里拜祭,留下那个时候他苍老的背影。如今,笠智众也早已故去。
整个墓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伫立了多久。
我内心一直在想着这个“无”字的含义、喻意、甚至刻意。
“无”之于生活的历程与生命的尽头;“无”之于获得全部之后的空虚、与一无所有之后的获得之间的对立;“无”之于妳眼中短暂的我、与我心底永恒的妳;“无”之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同与背离;“无”之于生与死,死与重生...........
“无”本身,就是“有”的存在,我想是的。
小津说过,他认为拍电影是一件并不高尚、甚至很“低下”的职业。尽管他一生留下了一部又一部伟大的作品,可他死后,只留下了一个“无”字。
也就是说,他用一生的全部,获得了最终的“无”。
空无,沉默,一无所有、如梦的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在东京,我寻找到很多生活画面,同时,寻找不到另一些或许早已不再的画面。但我最终找到了“无”,在镰仓,我找到了。
“寻找”,并非找到了“无”,同样,也并非找不到“无”的对立。
“寻找”本身,就是关于“无”的寻找。
我可以释然了,完全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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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大佛一直在那里,一点都没变。只是被游人围得水泄不通,不见了当年黑白画面里、陪着老人坐在佛脚聊天的原节子。
公共汽车右前方座位的中年阿姨,翻看着杂志里当年《东京物语》的剧照。
晚上,搭乘横须贺线列车,回到东京。
在台场,东京湾的夜色本应美得令人陶醉,可在此刻自己眼中,却充斥着道不尽的虚假意味。
地铁里的中年男人似乎喝醉了酒,从站台走进车厢,还没来得及找座位坐下来,列车突然起步加速,他一个踉跄之后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站直身子,眼看着就要后仰跌倒,幸好被旁边两个好心的男青年起身搀扶住。然后,他找个空位置坐下来,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大口喘气,还是在叹息。
我的脑海里,上野公园的失业流浪汉们重新回来。他们失去了回家的尊严,所以宁愿留在旷野。
新宿(Shinjuku),伴随着迷乱的霓虹灯,夜晚的狂野如期而至。Pachinko(战后日本一种通过弹珠游戏进行赌博的营业场所)回荡着独特的节奏声响,每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埋头于自己的孤独。歌舞伎厅的各种表演,可以疯狂到你所能想象的极致,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步。飞客们不停向路人放广告传单。
一切,都在无意识的混乱中、秩序井然的进行着。
这才是五光十色、最真实的东京,不,这才是东京最为真实的某一方面,我想。
回到旅店,打开电视机,一个个频道,一幅接着一幅美丽的电视剧画面,还有“更加”美丽的广告。
电视,广告,是电视创造了广告,还是广告早已孕育了电视?
不管怎样,电视与广告,两者的结合,彻底毁掉了电影。
那个时代,那个观众走进影院,一起随着大银幕呼吸、惊叹、欢笑、鼓掌、落泪的时代,一去无返。
小津的电影,关于《东京物语》的一切,早已随风逝去。
这是一首悲伤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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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清晨,东京的上班族们,照例耐心等待信号灯,然后飞快跑向下一个十字路口。
不管怎样,这仍是一座特别的城市。
东京,妳依然是那枝独一无二的“Passion Fl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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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东京,搭乘“白鸟”号列车,走过漫长的路,来到遥远的北海道,一下子就从早春进入寒冬,樱花依旧含苞,等待盛放。
已经是春天的函馆(Hakodate),却是严冬天气。我蜷缩在有轨电车的角落里,享受着火炉的温度,空气热腾腾的触感,足够融化掉心灵。
夜晚,在鸟烧屋(日本的串烧店),与热情的北海道人共同享受晚餐:香气扑鼻的豚肉串,一杯接着一杯绝对在五度以下的札幌啤酒,还有一整屋一个个烤炉冉冉升起的、带着“亲昵”气味的浓烟。
这让我忘掉所有甩不掉的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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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离开北海道,南行途中,经过遭受地震、海啸灾难的仙台(Sendai),眼望着整洁的街道,安详的民房,总算看到了全人类共同的生存希望,以及生命本身关乎于顽强的伟大震撼。
嗯,这才是一部“活着”的影片。
列车车窗外,夕阳西下,晚霞妆点着形状奇特的一片片云的群落,云下面,在一片片水稻田里,农民们挽着裤脚,欢快插秧。
如此东方的山水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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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在这座古朴的城市里,极度静态的美感无处不在。
在一个光线柔和、微风轻拂的早晨,我独自走向岚山深处。
最北面的化野念弘寺外,在一条无人小巷里,我坐在路边的矮石墩上喝着绿茶饮料,短暂休息。这个时候,远处突然有一辆人力车缓缓走进视线,车夫用力拉着一辆乌黑发亮的细长人力车,高高的座位上面,坐着一位身穿深紫色带白色碎花和服的艺伎,这幅画面强烈吸引住我举起相机去拍摄记录的冲动,但自己又不愿被她发现我拍照的意图,于是提前躲在巷子的一个隐蔽所在,用相机的取景框对好正前方,等待她自然的走进“场景”。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她看到了我,之后,她立刻用轻柔的语声叫车夫停下来,然后向我这边转过身子,微笑着请我拍照。这反而令我不知所措,片刻镇静之后,我毅然从各个角度拍下了一张张属于她的肖像照片。然后,我放下相机,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她也微微一笑,向我用典型的日式幅度温柔点了点头,然后叫车夫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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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南禅寺的静谧,走过鸭川宽阔的河床,走在祗园的小路上,突然,看到一家剧院门口的一张大幅海报,是即将上演的、在几十年后的现在、重新拍摄的新版《东京物语》。
好吧,这是我告别“寻找之旅”的最佳方式,一定是了。
每个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对事物抱有完美期待,希望一切如心所愿。可是,到了最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却往往又开始自我安慰,说人生本该如此,至少,自己所遭遇的苦痛,比其他人少得太多。
重要的,不是生活施加了什么在自己身上,而是自己如何应对生活所施加于自己身上的东西。
当我们在影片终了、才恍然醒悟情节的奥妙之时,正是我们了解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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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以《东京物语》片末的一段对白来结束吧。
当小女儿京子情绪气愤的控诉哥哥姐姐们对待父母的冷漠与自私时,与二儿媳妇纪子开始了一段对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侯也这样想。但是孩子长大后,总会离开父母,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是存心不良才这样的。大家都会以自己的生活为重。”
“可能是吧。但我不想变成那样,那样太冷酷了。”
“也许是,但每个人都会这样,慢慢就会变。”
“你也会?”
“是啊,我不想变,但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人生真令人失望啊。”
“是的,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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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儿媳妇纪子对小女儿京子的微笑,充满了美丽、优雅、还有接受一切的平和,这表示她同意了京子的质疑。她也将变成那个样子,因为人生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远处的歌声,是小学生在课堂上唱着校歌。京子望向远去的列车,纪子正在这趟列车上,留恋地望向车窗外。
谨以此篇文字献给我仍在世的祖父、我的母亲、父亲、以及所有用心读过这篇文字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