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毒师》 第一章35节

正文:

“宗主在此,何事如此大呼小叫?无礼!”二层里的一名毒师朝来人大喝,又欠身转向弘笠道:“宗主,不劳您屈尊降贵,我们……”

“无妨。”弘笠打断他话头,“将伤者搬到这边榻上吧。”

说完便挽了挽袖子,将手上的念珠朝袖里一藏,为伤者确认了鼻息,并搭一枚白绢开始为其诊脉。不想弘笠的手指刚搭上伤者的脉,却有一道血柱喷|射了出来,血污溅在了他的双手上。原来这伤者除了断耳,浑身上下还被豺狗咬穿了不少处血管。血迹干了的地方不慎碰着便又开始喷血。难怪光看断耳伤势不大,但此人却失血过多,昏厥到了这个濒死的地步。

弘笠把伤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查看完毕,重新垫上新的绢帕为他仔细诊了脉。完事后身旁小童捧着一轮玉盘,递上来一块雪白的布,弘笠将沾在手上的血污拭去后,连同诊脉的白绢一起随意扔回了玉盘上,那两片布头便自行在玉盘上哄燃起一团火焰,烧成了灰烬。

方才虽然被伤者的血污所沾染,但好在是单向沾染,并无大碍。且按理说,给平民看诊完,一律给他们净身便可。漺估计幻乐宗上下,明面上虽然一律禁提弘笠亲王身份,但弘笠不直接与平民的身体发生触碰,不仅仅是出于染孢风险考虑,应该还是与他亲王身份有关。身上流的是龙血,承的是龙脉,必须有所忌惮,这是不争的事实。

弘笠扔出布头后便对随行而来的众人说道:

“回去凑齐银两,三炷香后,来将此人接走。”

随行者们见宗主替伤者躬亲疗愈,面上的表情很复杂,似松了一口气,又似无端紧张。面面相觑一阵,本还打算问什么的样子,也没敢问,礼毕后赶紧退下了大半。

弘笠召唤出了一群菌灵,它们一拥而上覆满了伤者的身体,个个都没顶着菌帽,脑袋光溜——浑身上下除了脑袋就只剩腿,那光溜溜的头颅长得跟弘笠本人似的。这些菌灵连漺都未曾见到过,估摸是幻乐宗杂交的菌种当中炼出来的。“这光脑袋的样子,倒是挺像……呵呵。”漺看着它们,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别的事物,不由得暗自发笑。

“柏公子,你笑什么?”弘笠眼睛虽然没有从伤者身上移开,却如此发问了,“是鄙人医术浅薄,让柏公子见笑了?”

“哦,不不,失礼了,宗主不必上心。贵宗的这些菌灵,甚是可爱,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别的事物,心生好笑……它们,叫什么名字?”漺打趣之中也不忘刺探紧要信息,但也没指望弘笠能如实告知。

“血裘。低等东西罢了,见笑。”

覆在伤者身上的菌灵血裘,将伤者浑身的血污扫食个干净。一众菌灵随后便倏地潜入到那人身体里面去了。只留了一小群在外面,一些叮咬着伤者流血的断耳和血管破损处,还在不断舔舐,一些帮清理着血渍以外残留的污物。

漺惊道:“它们,进去干什么了?”

“它们携着血裘菌孢,往这人体内送去了。不出一炷香,这人便能回血,若它们顶用些,估计一盏茶的功夫也就能醒了。”

“血裘这么厉害?看它们行动灵巧,一般上千年的菌灵才能做到如此……血裘这菌种,世间闻所未闻,应该不是孢摺谏里记载过的,它们被炼就多少年月了?”

听闻漺提到孢摺谏,弘笠顿了一下,缓缓收手回头望着漺,说道:“不久,七年。而血裘也不过十年前才杂交出来的,比之前的菌毒顶用些,就把以前那些个给废了。”

菌中生灵。于天地间自然生化炼就者,是谓菌灵;缘何种怪力邪力生化或被炼就者——为良,是谓菌精;为恶,是谓邪灵。眼前所见的“血裘”,十年前杂交出来,未录入孢摺谏,未究明性状,就敢随意用在人身上?并且……七年,居然只用了七年的时间,便炼就了上千年才能成如此气候的菌灵。漺内心震惊与愤怒混杂,但脸上还必须强压表情。

“贵宗……不愧盛名在外……柏某真是孤陋寡闻,今日得以大开眼界。”

“都是下等东西,不足挂齿。”

漺暗暗用了透视施堪术,得见那些菌灵携菌孢在伤者体内飞速暴走,穿过心肺,肝脾,再奔往远心端的四肢,又迅速轮回至丹田,再回心肺,如此反复。血裘菌孢渐渐在伤者体内消融,慢慢地便与体胞卦相协调,伤者的气色便开始恢复了。而血裘菌灵一个个又跳脱出那人身体,像一阵烟一样隐回弘笠袖中去了。

伤者断耳附近已经很干净了,此时断口血色鲜艳,适宜立即施术将其愈合。弘笠不紧不慢起身,走到二层的东北角隅,漺跟了过去,弘笠倒也不阻。那角隅里泛着一片绿光,架着各式各样的栖菌木,上面的菌株都长得奇形怪状的,大多数是漺未曾见过的菌种。

“该死……这么多胡乱杂交、看上去毫无章法的菌种,全都没有上谏子雾阁,收入孢摺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北原郊野的洞窟中发现的那骇人菌种,想必是需要的生长环境极其特殊,无法在幻乐阁内栖养……这里的一切,必须把它们尽数灭绝!”漺心里这样想着,紧盯着弘笠的举动一刻不离。

只见弘笠从一根栖菌木上取下来一瓣状如灵芝,但通体净白的菌朵,恰有人耳大小,悬于掌心之上托着走回伤者榻边,轻轻推送至断耳附近,让菌朵冒着新鲜汁液的断口与伤者耳朵的断口吻合相接,再运功一推,两个断口居然就毫无缝隙地结合在一起了!

整个过程看他不费吹灰之力,为那人嫁接出新耳堪称鬼斧神工,妙手回春!众人中连毒师和侍童都一齐发出暗暗的惊叹。

“不愧是宗主……”

“不愧是宗主!这人今天是撞了什么大运了,能得弘笠宗主躬亲诊治……”

只是那接上去的新耳,还是菌朵透白的颜色,看上去极不自然。弘笠将掌心摊开向下,在那人额头上方推了几轮正八卦图,继而有一股灵气开始流转,那人的面部也开始变得半透明,看得到头颅里的血液在随着灵气流走,一点点灌入刚嫁接好的新耳方位。

血色沿着透白的菌朵像裂纹攀爬般迅速扩散开来,灵气只转了六圈,整个耳朵便血丝满布,血色充盈;随后几转之下,新耳沿耳根原来的皮肤开始,也慢慢被晕染上肤色。约莫二十又二转之后,肤色就已经完全扩散至耳廓。

弘笠收功。众人再一看,那刚嫁接上的新耳,已与原来的耳朵无异!

“三十两,白银。”弘笠说罢便转身离榻,从袖中掏出念珠放回手心抚弄起来。

几个留下的伤者家属和随行而来的人一阵唏嘘,面露难色。方才已经有人凑了些纹银捧着来,看新耳接得这么绝妙,一时都喜出望外。这会儿数数凑来的纹银却明显远远不够,一齐为弘笠开出的这天价看诊钱犯起了愁:

“宗主大人,希乐!您看……我们都是郊野平民,平时只种田捡菌,一时间哪凑得齐……”

“只收银锭,不收碎银和铜钱。自然,金锭也可。”弘笠显然无心答复。

一名侍童接上来说道:“赶紧去凑钱换银锭吧!人还没醒,这边还得接着用药。宗主说了三炷香后接走,还剩两柱香不到的时间。时辰一到,银钱若不到,这人的尸体,幻乐宗就收下了!”侍病的小童人虽稚嫩,说话却异常狠,同样雌雄难辨的漂亮脸蛋上杀气十足,“凑不足有的是办法,上幻乐宗四层去赌……就是了。”

随行人中的家属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弘笠拜了又拜:“宗主大人开恩!宗主大人求求您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

“啧啧,我们宗主不想听废话。我是你们我就赶紧去凑钱,而不是在这里做毫无意义的事。”侍童继续说道。

看诊钱贵得让人瞠目结舌,凑不足居然还劝人去赌,漺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劝说道:“实在佩服弘宗主的高超医术,方才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可是宗主好容易耗费灵力将此人救治,又怎有生杀之理呢?”

“哼,那点灵力,当放个屁罢了。只是杀了他的话,倒是可惜了我那朵白灵芝了。”

漺听着此话极为不适,强压愤怒继续相劝:“幻乐宗俨然当今天下第一大宗,不缺这三十两白银,但对此人来说,三十两或许能压垮他往后至少五年的生活。宗主不如当行善……给上点疗愈的毒,将人放回去吧……”

“天下第一大宗?柏公子,你也这样认为的吗?”弘笠斜斜的嘴角笑意加深,转身问漺。

为了帮那人开解,说了不意的话,漺本来就内心不爽,弘笠却故意打偏话头。“可是收三十两,也未免太过高昂……”

“三十两。他的断耳和性命难道就那么贱?人人来我这医馆都欠三十两,幻乐宗今后还如何行走江湖?天下第一大宗……哼,不出朝夕就能被他们这些贱民沦为天下第一大丐帮。到时候,我宗里养的一众毒师,也去过了他们那样的狗日子,这世道就合情合理了么!”

“弘宗主,你方才还说的,治病救人,天经地义。今日不如就看在我的薄面上,少收点银两将他们放回去吧。”漺拱手作礼,忍耐已经快达到极限。

伤者的家属们一看有人替他们求情,越发呼天抢地地开始跪地哭诉。

侍童烦了:“贱民大胆无礼!宗主在此,岂容你们这样胡闹!来人,将这群人赶出去,三炷香过,银钱不纳,此人杀之!”

“弘宗主!……”漺还想接着说什么,弘笠也已经不耐烦了:

“柏公子,我幻乐宗二层的医馆收费向来如此,你是有意帮此人支这三十两白银呢?还是今晚来医馆的病患你都帮他们各支三十两?”

漺一听这话立马哑然,满面通红,弘笠接着说:

“柏公子,你……莫非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弘笠收住笑容,负着手一扭头盯向他的脸,二人就这样僵住了一阵。漺有种被戳中要害的难堪,感到浑身上下僵直,这种羞赧、难堪愈发加剧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本以为幻乐阁一向狂敛地方商贾和官宦的金银,渐渐导致地方贫匮,城迹萧条,已经是罪大恶极,没想到连普通平民身上的钱财都如此凌虐般地搜刮,拿不出钱就要留下人家性命?——他恨不得现在就大杀幻乐阁上下,将一众助纣为虐的毒师都铲尽;将各种不知名的菌类、邪灵都就地灭绝——可是,九层幻乐阁,还纳着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自己但凡不慎,必定不能护他们周全。

这才上到幻乐阁第二层,就完全无法沉住气,再往上走还会陆续目睹到什么?自己又怎能稳得住?漺实在是开始心里没底了。但即便如此,为了完成大计,眼下还是得将心绪一压再压。他内心里开始低念:“吾非吾,心非心,怨非怨,喜非喜,是为(wéi)他人者也。”

“哈哈哈哈!”弘笠忽然又放声大笑,转向众人,“一点小事,让人见笑。对我们的贵客,怎么能这样呢?弘某真是失礼了。”弘笠歪着头盯向漺的脸说。

而漺也将心绪浣毕,见弘笠既然主动打破僵局,干脆也顺势一展笑颜:“哈哈哈哈,是在下多事了,今日屡犯宗主。是承宗主大人大量,不计在下罪过。”

“好了,你们,该干嘛干嘛,我继续带客人在阁内四处走走。”

说罢也不理会漺和众人接下来作何反应,自顾自又走回到角隅的栖菌木那边。指着一簇菌干修长的菌株说:

“方才那白灵芝还不算什么,这玉青葱用起来才更有意思,栖木为菌,离木为虫——菌干一摘下来就马上变得通体柔软,灵活至极。前些日子,我阁三层里一名小妓断了指,呵,那可不得了,她一双纤纤小手,还要为客抚琴呢。用它接上,没出半日,手指就能动了,三日之后便又可扬起锦瑟,那锦瑟声竟不输之前半分,我阁又欢活起来了。这要是换了外人,柏公子觉得,我收取多少看诊钱合适呢?”

“一百两。”漺蜜颜笑着,完全没有把呛声的意思摆在脸上。

“甚好!我也觉得只收八十两太便宜了。毕竟这里的一众菌菇,喂进去的可都是血。”

血?漺都没意识到自己堆满笑的脸上微微抽了一下,莫非那些缴不了看诊钱的人,留下来以后都被杀生还血,祭了菌株和栖菌木了!还有他们的脏器……细细思量,这若换常人听了,怎能不脊背发寒?

弘笠倒也不去注意漺,自顾自接着说道:“我甚是喜欢纯白洁净模样的菌菇。觉得它们尤其可爱的地方,就是它们不论吸食的是多么肮脏的腐物,长出来的样子却永远那么纯白干净。

“这里养的都是些小东西,用来接接断耳、断指还行,若断了手脚的,就只能用我阁栖养在第五层里的菌株了。”

幻乐阁五层还有大型菌株被栖养着?漺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紧接话头问道:“弘宗主连断手断脚都能造?”

“手下一众毒师再不器用,这点小术法还都算娴熟。只是无论术法多高超,那手啊腿啊造好以后能顶多少用,还看病患自己的造化了。大型的菌株,不定数更多些,我也还在研学。

“你瞧这边”,弘笠指向一簇生得很像竹荪的菌株,但漺一看便知,那并不是寻常竹荪,弘笠说道,“它叫‘蛛联璧合’,孢子内核的纹理跟竹荪虽然很像了,却大有文章,准确点说,是它的纹理已经被大做文章,哈哈。”

“何意?何用?”漺追问道。

“纹理一改,外形虽然依旧跟竹荪无异,但内里却已全般不同。以这仙品在菌伞边缘结出的菌网相织相连,可为人换肺。”

“换肺?”——闻所未闻!

“遭毒孢所侵,肺气浑浊、肺壁溃孔最终无药可医者,只能在断气之前以这仙品为之换掉整副肺叶,还能起死回生,苟延性命。自然,被它物伤了肺的也可换。那老东西”,弘笠指了指蹲在阶梯口抽着水烟袋的那名毒师说,“被我捡回来的时候两片肺叶已经被蚀得只剩五枚铜钱大小,给他换了副肺,今后,便由得他爱抽多少抽多少。”

“没有什么遗患?”

“有——最大无非死;无——最大无非死;不作为——最大无非死。”

“肺毕竟是脏器,非耳鼻手脚,是如何做到将它们换掉,又同时保全着人的性命的?”漺心生好奇。

“这,就说来话长了……怎么?柏公子是要考虑做我幻乐宗弟子?若真是那样的话,在下愿日日为你亲自面授。有公子你这样的美人相对,还需……供奉什么佛祖呢……”

旁人只闻弘笠说完前半句后又开始对着眼前的“柏公子”摆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却只见他后半句时薄唇微翕,听不清他跟对方又说了什么。而弘笠放出的一缕传音孢穿耳而过,漺本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尬得明明白白。他顿觉自己纵使再换一百种姿态面对此人,终是会遭他折辱。

“噗……弘宗主说笑了。宗主不愿说的,在下不问便是。”漺不禁低头抚弄了一下鼻翼,实在不知弘笠接二连三抛来的话头都该如何去接才好。

“不不不,有问必答。只是我估摸着柏公子应该还有别的种种更愿知晓,不屑为此荒废了时辰。”

“嗯哼,”漺清了清嗓,“弘宗主可接断耳断指,可换手脚肺叶,还有什么不可换的?”

“哦……那要看柏公子将来断哪了。你不管断哪、易不易换,我都愿为柏公子一试!在所不辞。”弘笠负手数着念珠,邪恶地仰天大笑。

“呵呵,”漺尴尬地陪着笑,“能不能换头颅呢?”

“不能!”弘笠收住笑,一只眉毛倒竖了起来。

“咳咳,我也说笑了,宗主莫要怪罪。只是……在下还有一事觉得颇有趣味,还想向宗主请教。”

“但说无妨。”

“弘宗主既未出家,缘何剃去须发,作僧侣打扮?”

“柏公子自进北原以来,行事怪怪的,言谈怪怪的,连感兴趣的事物都怪怪的,你不自知吗?”

“哈哈,哈哈……有吗?我这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跟谁打交道都随缘了。”

“拆人家招牌也随缘吗?”

“呵呵……”漺的面上从方才的一阵红一阵白,直到此时面泛青黑,眼光闪烁,深知自己这一把心绪浣得有点过,不该再接着玩笑的。若换一种方式探听弘笠的僧侣打扮缘自何故,或许话头就不会被赶入死巷。斗菌术可以见招拆招,而眼下要这样言语间明枪暗箭跟弘笠打对手,分明自己从刚开始就一直处在下风。

弘笠却凝视着一片菌株,幽幽然道:

“心有菩提,四处明镜。”

《菌毒师》——第一章14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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