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颗大颗的雨滴从天空中那压抑的云层中坠落,急促速降,噼里啪啦。透过半开窗户吹进来的风,带来夏天的余温和泥土的湿热。窗外的白杨鼓动着叶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又向右,呼呼啦啦的响成一片,喧嚣中,思绪就容易拐弯,东拐西拐,拐去了一座叫望洛镇的小地方。
望洛镇是坐落在北方近海却不靠海的平原上,小镇地势平坦,即无高山丘陵,也无河沟纵横。举目望去,是一马平川的土地。风从原野那头吹来,低矮的透绿的麦浪翻滚,一波连着一波。现在的麦苗尚未长大,等麦子成熟时,家里的大人会带着自家的孩子,坐在地头,用那双结满老茧、粗糙不已的手,给小孩子们搓麦粒。一粒粒绿油油肚子中白嫩嫩的麦粒,在大人的双手中徐徐展现,继而被猴急的孩子一把塞入口中,顿时麦香四溢。
当然,现在的望洛镇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已经很难再见这样的场景。但十多年前,它还只是一座破落的小城镇。
十多年前的望洛镇曾丢失一个叫王甲的孩子。那个时候他刚刚读中学,正是雄鹰欲展翅高飞的年纪。于是,这只展翅的雄鹰飞丢了,在湛蓝的天空中迷失了方向。痛心不已的家属翻遍了整个望洛镇甚至周边地区,都没有找到孩子的踪迹。
警方调查后也一无所获,尽管他们询问了平时与王甲联系比较密切的同学。
徐女一同王甲的关系有些许暧昧。或许暧昧是存在于成年人之间的,用在青少年身上并不合适。那我们姑且用恋爱萌芽来代替。那种感情朦朦胧胧,恐怕两人都没有搞清楚,彼此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朦胧就容易造成错觉,这种错觉让同样爱恋徐女一的李乙非常恼火。爱情,总是具有独占性,他怎么允许另一个男生出来喜欢徐女一。热血男儿李乙伙同他的铁哥们崔丙、刘丁同王甲发生了不止一次的矛盾冲突。
但冲突并不能代表什么。冲突与失踪不能直接划等号。
王甲父母那段时间夜夜坐在公安局门前台阶上,他们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似乎他们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儿子。然而,儿子归来的消息最终没有传来。似乎是负责传递好消息的信鸽也在飞翔之中迷失了自己。
在小镇人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叹息中,案件一拖再拖,王甲母亲的汩汩泪水,从那张枯黄的脸上趟下,流过颈纹横生的脖颈,又顺着干瘪的乳房,滴到枯瘦如柴的腿上,汇集到脚腕。那泪水,顺着台阶,顺流而下,在黄土路上穿行,泥土玷污了泪水,使得泪水不再清澈,浑浊了的泪水顺着街道拐了一个弯,漫上一座锈迹斑斑的小木桥,一直流啊流啊,穿过望洛中学的大门口,躲过了看门人,淌进了教室,在众多书桌下找寻,终于停在了徐女一的那双白色小皮鞋下。
小姑娘正是爱干净的年纪,怎受得了苦咸的泪水日日浸泡自己心爱的鞋子。不久之后,徐女一全家搬离小镇。那悲痛的泪水,爬不上火车,于是选择顺着铁轨前进,炽热的太阳不断地蒸发,泪水的源泉不断地补充供给,这是一场持久战。
这泪水使得火车站极为恼火,它会泡坏路基,影响行车安全。但泪水依旧我行我素的流淌。直到一声稚嫩的啼哭,带来新鲜的脐带血,王小甲诞生了。
李乙同样承受了来自阴暗街道不知名的指责,他的好兄弟崔丙、刘丁也未能幸免。那段时间,流言四面八方,攻击着王甲的失踪是由李乙等人造成的。谣言绘声绘色,似乎是李乙仨人将王甲塞入列车,送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从此王甲在阴暗的矿洞里做苦工,永生不能自由。
学校此时发挥了它应有的能力——保护学生。自古以来,品学兼优的学生更容易受到老师、同学们的信赖和保护。恰巧,李乙就是这一种。所以,任凭学校外谣言飞起,学校里的他是安宁的,是祥和的,是与世无争的。
流言终归流言,没有事实作为根据,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只是王甲父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走出儿子失踪的阴影。或许痛,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懂。
一转眼七八年就过去了,王甲的失踪也不会再列入街头巷尾的谈论话题。这件事,终于是过去了。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
原来那些稚嫩的孩童们,都逐渐长大,他们脸上的棱角也渐渐分明,女孩们画起了淡妆,男孩们蓄起了胡须。那件事的阴影,也从他们身上彻底抹去。他们依旧是他们,阳光快乐的他们。他们可以在阳光中穿行,尽情舞蹈,他们是光的使者,是善良的希望。
直到刘丁因为蓄意杀人被警察逮捕。
那件事占据了报纸上一个小小的豆腐块:一个炎热的夏季,刘丁带着自己的兄弟们在街边撸串,喝酒,吹牛皮。二十多岁的刘丁中学辍学后,就混迹于社会,多年的光阴,让他混出了一番江湖地位。当时的他光着一个脑袋,带着闪耀着刺眼光芒的手指粗金项链,正在用一把随身带的水果刀,切一个饱满的西瓜。这种小事原本他是不用做的,但那天他就突然想切,像切开一个脑袋那样切一个西瓜。那把水果刀跟着他多年,形影不离,像他一个至亲兄弟。他自言自语的摩挲着刀,伸手抽一张桌上劣质的餐巾纸,将刀擦个澄亮,短短的刀背映出了撸串的一桌人,在众人的嘻笑中,那个瓜嘭的裂开了,红红的瓜囊从绿皮中雀跃而出,桌上留下蜿蜒缠绵的西瓜汁。
众人嬉笑着拿瓜品尝,清甜的西瓜品起来竟是腥甜的味道。等情绪冷静,才发现那把水果刀,正直直的插在那个同刘丁起冲突的邻桌人的脑袋上。邻桌人脑门被那把刀生生切开,乳白的脑浆,混杂着鲜红的血液,像一碗加了辣椒的豆腐脑,他正四处嚷嚷着:好痛好痛。血从脑门缝隙处溢出,像一道道水源充足的小溪。
夜市上的食客尖叫着纷纷逃窜。那脑袋切开的邻桌人也尖叫着四处游走,直到警察前来,他砰然倒下,豆腐脑从那碗破碎的脑壳中撒落,同地上的尘土混杂起来,滚成一颗颗浑圆的泥珠子。
新闻是这样写的,写的如此虚幻。现在的新闻都是这样写,虚虚假假,真真实实。你也不必区分新闻的真实性,当事人无需分辨,圈外人分辨不清。流落民间的传闻在新闻的基础上继续加工,变得更具有神话性质。
刘丁被抓到警局审讯。那把杀人凶器正躺在刘丁面前的一方真丝白手帕上,手帕的一角还用细细的丝线,绣着一朵并蒂莲。前半生,它是作为一把水果刀而活,那么兢兢业业的每日就是切瓜斩果。后半生,被执拗的命运搬离轨道,沦落为杀人凶器。凶器翘着二郎腿,冷眼瞧着一脸无所谓的刘丁。杀人的事,人证物证聚在,狡辩也是徒劳无功。
但这把刀子体内涌动着异样的鲜血,似乎正从它冰冷的外壳下奔涌而出。刀子极力压制着自己,作为一把凶器,它也有自己的觉悟,既然命运让自己变为杀人利器,那么就要干一行爱一行,不能做出背叛主人的事情。
然而,理想和现实终归不是一路。
这把澄亮而坚定的刀子,正渗出鲜血。先是一滴,两滴,最后汇成血流。那汩汩的鲜血,像王甲母亲的泪水一样,从真丝手帕上流过,流下枣木桌子,顺着地面,一点一点爬上刘庆生的脖子,狠狠的遏着那青筋爆出的喉咙,刘丁那双红血丝蜿蜒的眼球向外鼓出着,似乎只要再加重一点力道,那眼珠就会“啪嗒”一声坠到地上。
在恐惧与求生欲中,刘丁最终声嘶力竭的交代了所有。
倒霉的王甲,因为懵懂的爱恋,被同窗刺死。而行凶的三人,无论谁,手上都沾上了无辜者的鲜血。年幼的三人着实也吓到了,作为团伙头脑的李乙,提出将尸体埋在这荒郊野岭,事后,三人彼此作证,让这件事同这具尸体一样,烂到泥土里。
警察根据描述,找到这块依然荒废的土地,砍除掉土地上异常茂盛的野草,终于在黄土坑里,挖出了王甲的白骨。白骨森森,卡拉卡拉作响,也许是在地底下太过冰冷的原因,白骨的牙齿一直咔咔打着颤,始终说不出一句明白的话。
在刘丁杀人被捕的那段时间里,刘乙刚刚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正是风华正茂,势头正满的时候。
面对警察的调查,他咬紧已经瑟瑟发抖的牙关,极力撇清这一切同自己的关系。同样咬紧牙关的还有崔丙。崔丙咬紧牙关的背后不是书生的骄傲,而是他父亲金钱的霸气。
崔丙的父母经过多年的的蜕变,已经成为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无法面对儿子锒铛入狱的场面,于是动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四处走动。大批大批的金银珠宝、古董名画流进各种人员的口袋。那些口袋“刚啷刚啷”直响,像在招呼还未前来的金币。终于,口袋塞满了,其实,这种无底的口袋怎么会塞满呢,应该说,口袋暂时累了。人物们都决定闭上眼睛,只要那堆白骨不亲自诉说自己的委屈,他们就当没看到。
但白骨不甘心啊,历经这么多年,终于重见天日,怎么能不开口诉说冤屈。他喋喋不休的絮叨,直到没有肌肉的口腔里被塞进一块刚刚抹过桌子的擦布。白骨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不能开口,父母总能替自己伸冤。
王甲的父母怀里揣着突然得到的十万块收益,大气不敢喘的缩在屋里。屋外是一条王甲从小养起来的小土狗。小土狗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它拖着年迈的身子,匍匐到院门边,细细的嗅着,努力的摇起很久很久都已经摇不动的尾巴。白骨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眶里流下两道白烟。许久之后,白骨扭断自己的一根手指,丢给土狗,自己则戚戚然回到了那堆黄土坑。从此真真正正的安静了下来。
金钱啊,万恶的金钱,它能带来什么?能使黑的变成白的,也能使贫穷人家的孩子,吃的饱饭,穿的上衣,娶的上媳妇。哪有什么正义与邪恶,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李乙微笑着,这一页翻过去了。就像多年前,将那一页翻过去一样。他的生活,又将再次充满阳光,他又可以在阳光里行走,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毕业后的李乙参加了国家事务机关的考试,一举命中。于是这从草窝里飞出来的凤凰,摇身一变,从一个穷苦书生变成了国家工作人员。每日笔挺的西服着身,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经过少年时代的种种,他的心理素质比同龄人更加出类拔萃,沉着冷静,颇有城府。出色的办事能力,深得上级领导的喜爱。
领导喜欢了晋升就有希望。
那几日的李乙满面春光,他像一束阳光,所到之处,阳光铺地,又像一缕春风,所到之地,春意洋洋。现在的李乙就是站在阳光下的金子,而阴暗处,也同样有觊觎那个位置的敌人——周戊。
奈何这个李乙从小优秀到大,都不曾有过一件可以让人抓住把柄的短处。眼看那个位置离李乙越来越近,周戊是越来越焦急,原本不多的头发,几乎夜夜掉,日日掉。这让周戊的妻子徐女一同样急火攻心。
温润贤良的徐女一,犹豫着要不要讲出曾经缠绕自己多年的梦。
王甲刚死那几年,夜夜会入徐女一的梦。他捧着自己的心,絮絮叨叨的念叨心里面只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如今被毁了,被李乙,崔丙,刘丁毁了。他们把刀这样刺进来,每每讲到这时,王甲的眼睛就会绝望的瞪着,似乎真的有刀又一次扎了进去。梦中的徐女一总是尖叫着醒来。在这件事情中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为什么噩梦总是缠绕着她。
最后,徐女一终于意识到,王甲想同自己强调的是那颗受伤的心里只有她一个,那怕现在破裂了,血浆泵流,那颗心里,也只有她一个。
梦里的徐女一哭了,泪水流进嘴里,她竟能尝出是咸咸的味道。她点头承认,她同样也喜欢着他。听完这句话的王甲终于在多年的哭诉之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同那年樱花树下的白衣少年,那一脸的灿烂,惊艳了时光。
从此,王甲再也没有在徐女一梦中出现。旧时的人终会走,莫要错过新来人。
如果按照梦里所说,那么这个李乙就是杀人凶手,这势必会帮助自己的丈夫。但这毕竟只是一场梦,如果李乙不是杀人凶手,贸然说出去,恐怕会为自己的丈夫招惹是非,甚至断送前途。
前思后想的徐女一,决定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周戊。周戊听完徐女一的话,那双灰暗多日的眼睛,终于出现了亮光。只要这件事是真的,不止职位是自己的,那李乙,恐怕今后都会在自己眼前消失。
凭借着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脉,周戊暗地里进入了调查模式。调查困难重重,多数办案人员推说自己并不清楚当年之事。这件事要如何调查?如果李乙是凶手,那么就承认了自己当年受贿。这是进退维谷的境地。
陷入僵局的周戊想到了王甲的弟弟王小甲。王小甲抚摸着那辆漆黑发亮的小汽车,眼睛亮晶晶的。周戊将钥匙丢给王小甲,喜笑开颜的他,带着周戊来到了埋葬王甲的那堆黄土前。那堆黄土当年草木茂盛,如今寸草不生。
周戊在周围黄土上撒上金币,金币跳耀起来,将黄土挖开,露出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膝盖里正在沉睡的王甲。
王甲睡得那样死,任凭周戊怎么呼唤,都醒不过来。
徐女一来了,她泪眼涟涟,精致的妆在泪水的浸泡了下花了。
她缓缓的在坑边蹲下。并未开口,王甲就醒了。徐女一亲手将塞在王甲口里的抹布取出,抹布的边角,隐约还能看得出并蒂莲的刺绣。王甲眼框里又流出了白烟,滋啦滋啦。少了一根手指的白骨手缩在身后,不敢去拉徐女一的手。如果他的脸上有肌肉,有皮肤,那么还会看到一张红透了的脸。
兴奋的周戊将举报信匿名递了上去,李小甲带着李甲的白骨也四处喊冤。这件事立刻引起了上层领导的重视。而这几年也不是十几年前,如今网络文化盛行,一点小事分分钟可以变成网上的热论点,更何况这件事还有背后的推手。
李乙再一次被约谈,同样还有近期准备出国谈生意的崔丙。舆论压力很大,已经不是能用金钱压得下来的,无论李乙,崔丙如何咬紧牙关都没有了意义。
牢中多年的刘丁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撕扯着蒙在真相上的伪装。他们三个是如何将水果刀刺进王甲心中的,又是如何你一刀我一刀分享着杀人的乐趣。那把挂着人命的凶器,赤裸裸的摆在李乙面前,那刀面依旧澄亮,十多年未被时光氧化。
奕奕的刀面映照出李乙那张惨白的脸,也将会映出崔丙那张惨白的脸。……
我合上书,深吸一口气,这故事还真是没意思呢,窗外的雨依旧未停,白杨树在狂风中东摇西晃,风那么大,似乎要将白杨树连根拔起。房门“吱哟”一声打开,我瞧了瞧墙上的钟表,刚刚下午七点。工作了一天的老公穿着笔挺的西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
我朝他笑了笑,道:“李乙,你回来啦,我刚看了一本书,书里面有个人跟你重名呢。”
老公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老婆,告诉你,我晋升有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