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脚尖跨出车门与柏油马路相接触的那一刻,平日里本应该是青黑色的路面竟然在我的俯视之下映衬着淡然的粉红。而待我拉着Z的手将其牵出计程车时,远望过去,人流绵密的天桥那一边,便是樱海。
我继续牵着少女稚嫩柔软却充满实感纹理的手,一起走上了天桥,加入了赏花的人群中。
她身穿一件纯白色泰式校服。据她说,这是一部泰国青春电影中女主角所在学校的制服。对于泰国的风土我没有深入了解,但这件衣服如雪的面料和深蓝色的裙摆,让其与日本制服所展现的青春活力并无二致,也许只有她胸口上那一小簇不惹眼的泰文才能够向别人以示区别。早已习惯于看Z穿学生制服的我对这样的装扮感到喜欢,却并没有更多的新鲜感,唯独她鼻梁上顶着的显得有那么些笨重的黑框眼镜仍然照耀着少女和自然气息融合在一起的光芒。
漫步在天桥的人群里,我发现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从衣着到神态都已经走进了趋同的拐角。着水手服的女孩自然是随处可见,而她们身边常伴着的、拿着相机随时准备记录下她们那所谓“最美时刻”的男伴们几乎都是穿着格子衬衫带着眼镜。
Z虽然与她们的衣着有许多雷同的地方,但我认为她与我来到这片花海仅仅是为了欣赏花期的美好本身而已,并不是和那些与她同龄的青少年人一样,似乎是为了某种虚荣的目的来这里踩点。伴着这种想法,我发现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竟然看上去年龄都比我幼小许多。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满布着不友好的幼稚。衣着精致到令人不适的男生仿佛都要让自己营造出让人无法接近的距离感,而浓妆艳抹的女孩们给人的感觉更是如此。回忆起八九十年代青年男女面容上常挂着的烂漫笑脸,这样的神态让年长他们不少的我深感不安。我担心此时我已然成为违和感的化身,更意识到属于自己和那个时代的青春时光一去不返了。
不知身边的Z是否是体察到了我的顾虑。步行途中,她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并时将她的脑袋轻靠我的肩膀,并通过各种她自己认同的方式舒缓着我忧虑的心情。她看到了路边拿着手风琴唱歌的老头,发出轻悦的笑声,意图告诉我发现了新鲜事物的惊喜。而窥见天桥底下类型丰富、被篱笆所围绕保护起来的花草时,她也会抬起纤细白净的手臂,明示我哪一朵花或者哪一片叶子正被她的视线所眷顾。
她给予我的这种善意也许对她来说是刻意的照顾,而我宁愿相信这是少女的天性使然,就如同“天道唯亲”一般地对人间所有的事物都会有平等的眷爱。
在还没离开天桥的时候,我与Z在阶梯的栏杆边上遥望着鲁迅公园里的人群。
此时空气中夹杂了人、花木、汽车尾气和天桥架铁锈的气味,这气味中充斥着渐渐发烫的温度,仿佛亦步亦趋地走进燃烧着的火炉。仰望碧空,云朵好比硕大无比的棉花,在深蓝色的天海中恬淡自在的漂浮着,而比云朵更为自在的是空中蚊蝇和蜜蜂之间你追我赶的团簇。这一切都告诉着我们,夏日的身影已经不远了。
穿过公园小道的时候,由于拥挤而形成的燥热感一直抑郁着我的心情。但是身边的少女比我淡定许多,也许是因为我比她魁梧许多的身躯为她阻挡了潮海,以至于能够让她轻松精巧地跟在我的身后漂流在这片汪洋。随风飘舞的樱花瓣就像离开了母亲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却漫无目地乘着春风的扬帆洒落在小道的各处,而另一些也淘气地落在像我们这样男女相伴的游人头上,这想必是春之女神在有心为了提现自己的暖意而赠予我们的装饰物。
我们与数不清的人擦肩而过后,终于能够投身到鲁迅公园一角的花园中。与刚才的樱花小道有很大不同,眼前我们走上的仿佛是各种类型的花瓣争奇斗艳的另一个全新舞台。
花园里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绿柳丛中羞然点缀的山茶花。在我的印象中,山茶花那雍容纷繁的花蕊和在盆栽中亭亭玉立的杜鹃极其相似,但相比后者它总是孤零零地一两朵零散地镶嵌在枝繁叶茂的茎干上,让春意也独显豆蔻年华般害羞之色。此时正值晌午,光晕四射的太阳让湖面的碧波银灰相间,而应和着光晕的幻影、正蓊郁怒放的是我们身边宛若少女秀发般飘逸的连翘,同样有几朵金黄鲜亮的小花夹杂在连翘枝条的缝隙中,使它足以有姿色与山茶花相媲美。它们就如同自然的眼睛,深情凝视着如同蛋糕上的葡萄干一样点缀着湖面的小船,同时也随着船上游人手中的双桨一起上下起伏。湖边桥头碧桃的花蕊映衬着深沉的红色,然而即便是这般的暗色调,它相比不远处的连翘仍然不失活泼之感。只不过在这种活泼之中多了一份成熟和沉稳,让它像经历沧桑却不失活力的中年人充满仁慈地俯视着观赏它的人们。
如此品种繁多的自然馈赠令我的目光流眄不止。这种感受十分类似我去外婆家的体验。我正如一个家庭里最年幼宝贵的孩子,被毫无保留地赐予最神圣美好的事物。
相比总是被动接受自然眷顾,身边的Z则要比我充满更多的灵性。她也许并没有像我一样有这么多娇柔却冗余的思维,而更是发自天性地将自己的身心遨游在这片充满了淡粉色的海洋中。樱花树下,少女蹦跳着来到了树干边上。只见她双手舒展地垂摆在胯下两侧,脑袋稍稍地向一边倾斜,和树枝随风舞动的方向如出一辙。在这片伴随着荡荡春风,如潮水在空气中奔涌律动的花草里,她纯白色的制服也被周遭充满着无限暖意的气息渲染成了若隐若现的粉色,而她因自信地笑容而蜷起的、宛若麦麸或谷堆般的脸颊也向我映照着丰润的光泽和红晕。我顿时想起来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这本描写女性却充满了奇幻惊悚色彩的小说。然而眼前人与小说中的女主角的天壤之别,让我瞬间反应过来,也许自己对于美的追求,仍然还是会长期磕磕绊绊地停留在温婉、纯真、率性这种经久不衰的深渊中。
少女天然的姿态当然也不仅局限于投身一望无际的浪潮,在与不同的花草相遇的时候也会展现出相衬而丰富的模样。面对连翘静默的等待,她会主动地蹲在它旁边,用手轻柔的捻起一根纤细的枝条。而路过公园中假山,她更是模仿着假山边上一只黄黑色的猫咪,微微地半闭着眼睛,仿佛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野生小动物的好朋友。
我们就是这样,一边散步,一起摄影,一路挽着手穿过了万花丛中人流不息的樱海。我发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各种路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上海人外地人,戴着眼镜的中年职员还是更多穿着水手服的年轻女子,几乎所有的他们都会带着各种细微到难以分别的神态向Z瞥上一眼,甚至个别一些女孩子走到我们身后时也会轻声地和身边的同胞说一句:“这个女孩好可爱。”
这样的情节自然没有引起Z那天性烂漫少女的注意,却被习惯于观察人面的我尽收眼底。而我却对此产生了无比复杂的感情。我的同伴拥有一张近乎能吸引所有路人注意的面容,庸俗的自己自然是十分欣慰甚至得意。可我竟然对她擦出了少许嫉妒的火花。曾几何时,不,其实也就在没有多少年之前,有一个面容颇为自得的青年。当他像如今这般穿越过人群的时候,也能够让周遭的一切向樱花的枝头那样随着他的方向回眸倾斜。可容颜易老,青春不再。经过了岁月,他早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路人,不再能够像连翘丛中一两朵金色的鲜花那般引人注目。
走出公园后,我们回到了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唯有柏油马路上零落的几片樱花瓣还是不远处花期正盛的遗物。身边的人似乎仍然被花丛那翁郁繁茂的激情充斥着心情,蹦跳着走在我的一边,问询着我接下来想去何处。我却仅仅在作着不知是否有意义的思考:也许有一天,岁月同样不会对你施以柔情和宽容,你终将和我一样被人流和世界所淹没。然而这却并不会令人感到苦闷和忧郁。即便青春的美好如蜉蝣和白驹,但总有不会改变的永恒带给每一个灵魂难以忘怀的过往。那就是每年那也许短暂而永不缺席的漫天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