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一个一沾床就睡着的人,但有半年时间,有些夜里,难以入睡。就像小时院子里水缸上的盖子,日月交相在那里歇脚,移开朝天厚朽的木盖子,还有一大缸未知的幽暗。
市中心的这个老小区,老人居多,习惯早睡。一到夜里八点之后,此处就像繁华夜航中静谧漆黑的一隅。这小区里唯一惊动我心的,是偶尔在几天时间里重复敲响的经钵声。必定是某一位老者驾鹤仙去,才会彻夜祭奠,深夜鞭炮,以示哀念。
一有半夜丧事,隔壁阿姨就好心地提醒我:夜里,太吵了,记得关窗。
我自恃睡功,不关窗。40平米斗居,幸有南北两窗,得以开阔。月华穿堂而铺,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浅浅而流。突然,地动窗摇,悲伤的黑暗河流,哗啦啦冲进来。
定一定神,记起这是白天敲打念经的回响延展。白日送别曲虽然洪亮,终归于己无关,可以关在心外。但是夜晚,速食的城市忽然沉淀了下来,像你打开冰箱门忽然发现了半年前放进去的一瓶杨梅酒,青涩酸辛的滋味,忽然密密泛起。
一慈眉善目、古风清雅的老人,前几天路上还打招呼,转眼,夜里故去,总忍不住凄惶一阵,慨叹死神的绝情。此时,沉沉的钵铙声清楚地传进来,声细悠长,晃荡在空洞的黑夜里,震颤如钢丝。居然像参禅者只可意会的低语,你仿佛被逢骨髓空隙必钻的真相追赶。
七七过后,白天夜里就停歇了念经敲钵,日子流逝,生者一向没心没肺护体,自然早已恢复匆匆步履。而钵铙声起时,平淡静默又被生生撕裂,脊梁凉飕飕的,才真切摸到岁月流逝的脉搏。
半年住下来,丧事就像小区里凡俗的月季开谢一般频见。这些夜晚,提醒你岁月的走向,终归是万人一样的坟墓,各种牵记顿起,百样怨愁顿释。
间隔轮回,无语的经钵敲打入心,人愤睁的怒目和急急的脚步,都被拨弛了下来。
楼上住的是一对老头老太,他们在清晨早早起床,在夜晚迟迟不睡。
大多是在下半夜,总是被楼上洗衣服的声响吵醒。夜阑人静,洗衣声响是一记记闷雷,像一只困兽正在池潭突围。后来听得久了,才听懂是把衣服放在浴缸里洗,然后用勺子刮剌着缸壁舀水,倒入备用的水桶,然后在洗衣机中甩干衣服。
我猜想,是要用晚上十点以后的峰谷电吧,为了省点钱居然这么折腾楼上楼下,真是太缺德了。
最初的无奈何烦躁过后,发现无法改变他们的作息,只好浸染在这样的深夜声响中。
夜的前半段,平静如期盼的现实,波澜起于深夜,才是戏剧的开始。也许年纪大了,又睡得早,半夜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眠,然后他们就着梦的余味,细说从前,也许说到定亲时的羞赧红晕脸,也许提及孩子出生时的红皮老鼠样,也许想起六十做寿时的膝下热闹声,也许忆及送别双亲时的墓园颤抖影……这一辈子相携而来,也许只有在混沌夜里,时光溯洄,微风入林,春草满堤,往事皆珠,才会放下眼下的霜发覆额,才会忘记老之将至。
说足了,起身,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弯腰,走动,陪伴,交谈;开不开灯,清早去买什么菜……夜里的声响,是生动的眉毛,是闪亮的眼眸,是新鲜的舌头,是永恒的红唇。
上下楼碰到他们的时候,我常笑笑,先生和他们互相热情地打招呼,他似乎和楼里的每个老头老太都认识。
有一回黄昏,我在楼道里让老太太先过去,她的皱纹也一块笑着对我说:放学了。还有一回,老先生热情地来敲门:慈善一日捐,你们捐了吗?一定要捐啊!单位捐了?那不妨碍这里再捐一回吧,多多益善。
对于他们的过去,我们所知甚少。我常常看见面容清淡的他们,在楼与楼间的树荫下打牌,或者晒太阳。远远地,我们上班,下班。
有一个深夜,被汽笛的鸣叫唤醒,才想起自己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海边港城。才想起,在惯常路线外,原来还有无数的轮船在靠岸离岸,在世界上徜徉。才想起,在城市中卷挟驰骋的,除了灰尘,原来还有海风。
还有一个夜晚,听到火车进城的声音。他叫得很嚣张。想起来,以为那只是一个公交车站而已。原来,他始终在那里。只不过,白天的他,被掩埋在日常的浮动中。此刻,他声嘶力竭,豪迈张狂,好像仗剑走天涯的年轻浪子,不屑向循规蹈矩的父辈演说,已然仰天长啸而去。
(2006年旧作,得友提醒,删去引用别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