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爬满了荒山的一角。踩过枯枝落叶,静寂的环境放大了那破败的声响。
我轻撩起挡在面前的树藤,弯腰进了洞穴。里面很暗,若不是借着透过缝隙射进的光亮,恐怕很难行进。
不远处,一束光刚好落在枯冢之上,荒凉的有些落寞。
我双膝跪下,轻轻呢喃,“师傅,百蕊回来了。”叩首,再叩,三叩,起身时,早已泪流满面,“师傅,百蕊为您报了仇。”
可我,好难过。
北国风雪,本预示丰年。
可那年大雪,硬生生的变成一场灾难。
风大,雪大。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也出不得门。
等风停雪住,才发现路封了,一时之间,吃饭成了大问题。
我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他的视线,融进他的生活。
后来,当他知我的来意,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融进血肉的人,叫我如何割舍?”
我一袭红衣,在白雪中尤为显眼。
他见我的第一面,只顿一顿,便叫人送来御寒的斗篷。
我摆摆手,因为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被人救的。
不久后,我们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他似有醉意的说,“不知为何,你虽不是美的,可却让我心向往之。”
说实话,我头一次听说还有人能如此夸人长得不漂亮的。
师傅也曾说过,作为妖,我长的属实算不上美,还曾打趣过,以后行走江湖,别泄露身份,太给妖跌面。
可到最后,美的倾国倾城的师傅却被人抛弃。她倾其真心,也换不回那人的爱。她临终前,还感叹,“百蕊,现在看来,长得美确实没什么用。”
师傅,百蕊确实没用,可我,还是要为你,杀掉负心人。
借着救灾,我和他成了朋友。
其实,他并不是负师傅的男子。
可人类不是有句话,叫父债子偿吗?
他替着还,天经地义。
开春。冰雪消融。
北国之春,生机盎然,随意一瞥就能看见醉人的绿。
春雨过,他便送来帖子,邀我一起春游赏花。
我自是不会拒绝。
见了面,他瞧了我一眼,便打趣道,“百蕊,你这样的女子真是少见,竟直接就赴约了。”
我目视前方,那一片一片的绿色,让我颇觉舒爽,便也笑着说,“难道我应该像寻常女子那样,欲拒还迎吗?”
他歪着头看我,就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低声轻语,但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对于喜欢的,无论人和事,我都是蛮直接的。”
他只低下头,兀自笑起来。
花,一片一片,片片成海。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风景,虽说我一直自诩见识不短。
这朵朵小花,铺满整片大地。近看微粉,粉到极处便成紫。
“这野花,倒是极美。”我不禁感叹。
他轻轻踱到我身侧,“这是点地梅,在我看来,更像北方的红豆。”
红豆相思。
点地梅如是。
相思,相思,是至死不渝,还是沉默不语?
师傅,你是沉默不语到至死方休吧。
到底,什么是爱?
我默然转身。
他伫立在相思之中,看我远去,未曾阻拦。
后来,他告诉我,“但凡是你要做的,我都绝不阻拦。”
当然,包括我要杀他。
有的人,见了第一面就知道,以后会羁绊很久。有的人,羁绊很久也不愿撒手。
这是为什么,当初的我问过师傅。
师傅说,因为是宿敌。
宿敌?那么,但愿此生,我遇不到这样的人。
我错了,我遇到了。
而我,是为了杀他而来。
我也曾犹豫,毕竟他是众人口中施善的白公子。
夏季多雨,某堤坝差点被洪水冲垮,他亲自去了那处,拿了自家的钱财帮忙修补。
路遇乞讨者,他也驻足停留,无论真假,给予扶持。
正因如此,上门求助者不绝,他都适当援助。
我实在不懂,便略带不解的问,“真不知,在你看来,官府衙门是做什么的?”
他笑笑说,“自是为民谋福申冤的所在。”
“那官府从没告诉你,你抢了他们的营生吗?”
“何为抢?不过是能帮则帮罢了。”他低头沉思,“我父亲曾说,多做好事总是不错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过世的父亲,若他父亲在世,我真要好好问问,抛弃别人算不算得上好事?若不算,怎就做了?
中秋佳节。
他知我一人在外,并无其他人陪着,便邀我一同赏月。
“为什么我要去?”有了上次赏花的经验,我也稍稍矜持了些。
“因为,我们都是一个人。”
良久无话。
他从未提起他母亲,父亲也就提了那么一次而已。
确实,现在,我们都是一个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轮清月高悬,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递过一块月饼,“尝尝吧。”
我轻轻咬了一口,愣住,怎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好吃?”他侧身询问。
“好吃。”我低头看手中的月饼,“只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没说话,只抬起头看空中的月亮。
月色流转,映得他面色清冷。
月也皎皎,人也皎皎……
初雪。
师傅的忌日,便是我为他定下的死期。
这么久以来,我头一次约他。
他欣然赴约,却同我一样,一袭白衣。
难不成他知道今日白衣为佳?
“倒是少见你穿这样素净的颜色?”他轻声笑说。
“不过是提醒自己罢了。”我无波无澜的回应。
他低头沉思片刻,便说,“百蕊,我带你去个地方?”
“明明是我约的你?”
“我想,带你见见我母亲。”他低声说。
母亲?倒是他第一次提及。这个赢了我师傅的女子,究竟怎样?
“白蔹,她究竟在哪?”
他默默走在前面,而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处僻静小屋,里面的陈设简单到不行。只有一张案台,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一只燃着的红烛。
“母亲,我带她来看您了。”他轻轻一拜。
“你母亲……”我迟疑着。
“不在了。”他沉声说,“她去世不久,父亲便用心力点燃红烛,也去了。”
“你父亲倒很爱你母亲。”我有些吃惊,那样的人,既如此深情,又怎会招惹我师傅。
“很爱,却不能在一处。”他悲伤的说,“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竟和师傅同天过世。
师傅,若当着这女子的面,杀了负你男子的儿子,是不是为你报了仇?
他正悲伤时,我的白刃已插进他的心口。
融进你的生活,不过是为了让你没有防备。
“百蕊,为什么?”他不解,疑惑。
“我来为师傅报仇。”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父亲,负了我师傅。”
“不可能。”他痛到倒地,口中有血流出。“我父亲只爱我母亲一个人。”
“明明是他不要我师傅!”我大声喝止住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师傅,是,是谁?”他显然有些不支。
我微微一笑,抬手用力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剑,他随即倒地。
“是谁?”他又一次问。
看着他的样子,似乎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我第一次觉得,是不是执意为师傅报仇是错的。
“是谁?”他又一次问,可这次问过后却口吐鲜血。
我不知怎的,竟俯下身扶住他。
他静静的看着我,满眼都是情意。
“你不怪我?”我低声问。
“融进血肉的人,我怎就舍得?”他捂住伤口,想让血流的慢一些。
“我母亲,是妖。”他轻声说,“我父亲知道以后,仍爱她很深。却无意得知,妖这一生,会因爱的人死去而魂飞魄散,便让她离开了。”
“什么?!你母亲也是妖?”我惊住,莫不是他就是师傅的孩子?怎师傅从未说起过。
“也是妖?”他迟疑的看着我。“呵呵,百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师傅,你爱的人,并没有抛弃你,只是,他爱你爱到骨子里,怕你因着他死去而难过。
而你不该瞒我,你有一个孩子。
也是,若不是你取的名字,怎我和他都是药名?
是我太傻,是我懂的太晚。
我紧紧抱住他,“白蔹,你不能死。”我为他拭去唇边血迹,“若师傅知道我杀了她儿子,她会怪我的。”
他轻轻抬眼,“别哭呀。我母亲怎舍得怪你?”
师傅,是不是你早知道会这样?不然他体内怎有你的半颗心?
只要我给他半颗,他就可以活过来。
可师傅,你太残忍了。
妖的整颗心,足以让他忘记我?
原来,这就是宿命。
原来,我和他,就是宿敌。
此去烟波万顷,唯有半帆残月相随。
不敢回首,不敢相思,也再不回还。
白蔹,愿以后,清风明月,春夏秋冬,你都安好……
三拜之后,轻轻起身。
“师傅,百蕊为你报了仇。”轻轻抚过心口,“可百蕊知道,你从没想过,我会替你报仇。”
其实,百蕊也没想过,都是执念太深惹得祸。
半心的妖,不美的妖,杀过人的妖,犯过错的妖。
白蔹,你还会再一次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