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二十多年以后,无情的岁月,会不会把我变成另一个黄师傅?
黄师傅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也是我见过最像出租车司机的出租车司机。他那剃的极短的小平头、被肥肉充斥的油光满面的大脸、挤出三层的下巴、黑乎乎的手串儿以及车载音响里交通广播永不停歇的评书节目和养生广告,无一不彰显着一个五十岁中年男子的“自我修养”,虽然在他的副驾驶前面,总摆放着一张照片——一个清瘦的长发男子,上半身赤裸,躺在一副放大版的《L.H.O.O.Q》复印品上,抱着一把没有弦的吉他。
“这照片有意思!”我仔细端详着这张颇有达达主义风格的艺术照。
“那是。”黄师傅本是健谈的人,和其他的中年出租车司机一样巧舌如簧,充满了“中年儒雅”,譬如说红枣补血的基本原理啦、饮茶对于预防前列腺疾病的重大意义啦、皇家马德里足球队的惊人内幕啦、法国总统萨尔科齐在就职典礼上的花边儿新闻啦、七王坟为什么闹鬼啦、景山上的老歪脖子树啦……诸如此类,黄师傅无论跟任何乘客,都可以将这些话题喋喋不休地来回来去重复,及时乘客只是顺口答音,草草回复几句,他也会像单人秀一样的说个没完,两眼放光,津津有味。
“要我看,罗成其实特别不是东西,这书里净捧他了!”黄师傅一回头,伸着脖子对后排的乘客讲解他自己对交通广播评书节目内容的看法,他脑袋朝后,身子超前,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攥着档杆,丝毫不顾前方路况,总能吓到许多乘客,我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情况,只好每次坐他的车,都坐在副驾驶。
“兄弟,刚下班儿啊!”只要在他的车上,黄师傅见谁都热情着呢。
“没有,图书馆那边儿到了一批新书,我去瞧了瞧,买一点回来。”我手里只拿了两本书,就放在法国上。
“买书,不当饭吃,有那个钱,我多买二两茶叶喝,那多痛快,还养生!”黄师傅冲着我笑,脸上的肥肉直颤,他只要跟人说话,一定要瞅你两眼。
“黄师傅您可别这么说,看看书,还是有用的,总比抽烟对身体好!”我伸手指了指他放在车上的香烟盒子。
“要我说,把书烧了也没有点烟卷儿香,现在哪有闲钱买书?咱们这破图书馆,都出了郊区,开过车去就得费不少油,现在油价也涨,能源还紧张,你们这一趟趟往图书馆跑,都不符合可持续发展,属于浪费资源!”黄师傅即使是说笑,都会引新闻稿子的套话,再一摇头晃脑,更显得逗乐。
“也不是浪费能源,你看这本《庆祝无意义》,可是前年米兰·昆德拉写的呢……”我看了看大腿上放着的两本新书。
“米兰·昆德拉?哟!还活着呢,我以为早死了!”黄师傅瞥了一眼书皮,继续开车。
“我就不爱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刚出那两年,我还翻过两页,没劲,看不下去,直接撕了!”黄师傅似乎十分自豪。
“那您可是前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回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在我的印象里,这个被“长篇评书”和“新闻广告”武装头脑的出租车司机永远是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永远保持着一个五十岁“知天命”男子的标准姿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评品现代文学的场景,可是却就这样发生在我眼前。
我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照片。
“黄师傅,这人到底是谁?”我拿着这张相片。
“嗐!谁没年轻过!”黄师傅笑笑。
我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那个青年分明有着一只坚挺的鼻子,就好像一只老鹰,我再看看黄师傅那张布满皱纹与肥肉的油脸,那只坚挺的鼻子也被脂肪“和平演变”,难看的一塌糊涂,我张大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是你?”
“才看出来!哈哈哈”黄师傅哈哈大笑,就好像我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
……
“好了兄弟,送你到家门口儿了,以后用车,还给哥哥打电话,随叫随到,我老黄,那开车叫一个快,什么都不能给你耽误了,以后想着请老黄我吃两顿涮羊肉,就当我没白跑腿儿!”黄师傅送我下车后,一脚油门,汽车疾驰……
我望着驶去的黄色出租车,脑中浮现了黄师傅和他年轻时的照片,顿时害怕的要命,谁知道二十多年以后,无情的岁月,会不会把我变成另一个黄师傅?
我夹着两本新书,按下了电梯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