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楚衡救得林娘子脱险,心中打定主意要让许漛楷见血,遂对林娘子道:“嫂子,你且回房去收拾行装,打包银子细软。完事后门等我,前门有人看守。我们当下便要启程,悄悄离开。两个月后,方可派人回来料理家私。”
林娘子当即会意,颔首转身,径往后堂而去。
待其走远,楚衡方才抽出飞刀,欲待下手,转念忽想:“不行!此事甚为不妥。即便当下脱得身去,日后难免官司纠缠。自己固然可以一走了之,但林娘子却无万全之策。一旦公堂折辩,遮掩不过,招供出来,难保不落个从犯之罪,岂非好心却做了坏事?”
当下甚是纠结,不觉握紧拳头,指甲力透掌心,几乎刺出血来。难道这一次,又要眼睁睁放走恶人嚒?无奈良久,狠啐一口:“姑且让你多逍遥几日,待我杭州归来,再将总账好好算算!”
当此之时,院外传来一声异响。不暇细想,急忙吹灭灯火,潜身入夜。悄然径出堂外,便即看见有人自邻家越墙而来。于是凝神注视,觉是林沁表弟张义悛。
在此之前,城门将合之时。张义悛无意间瞥见许漛楷三人鬼鬼祟祟离城而去。当时不知是何缘故,竟就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不觉行至林家村口,举头望见乡门,乃大惊。毋庸置疑,其三人欲往何处,一想便知。心下愤懑不已,脚底未敢再往前半步。徘徊许久,狠狠咬咬牙,方肯动身。来到林宅门口,果见有二人望风。当即双目冒火,心想:“好啊,原来传言都是真的!”
欲待上前将人揪住问话,但恐邻家听闻,有失体面。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借着隔壁院墙,悄然翻身进入林宅。及落地,但闻左右寂静,内外无声,中心忐忑,依稀可闻,不安甚矣!黑暗当中抬起脚,迈步挪近厅堂。忽闻背后扑通一声,随即晕厥过去。
本来对于收拾许漛楷一事,楚衡已然死心绝念,哪知张义悛竟也跟来。当即转忧为喜,暗自欢呼道:“替死鬼来啦!”
待其走近厅堂,旋即出手,将人打晕,并言道:“别怪我将你枉屈,若不是你甘受蛊惑,你表兄也不会死。为了给你表兄报仇,也为了帮你嫂子剪除后患,今且借汝下半辈子一用。”
说完,将张义悛抓至堂内柜子下方,在其头顶敲碎花瓶。之后取出布条将许漛楷口眼绑紧,扯下窗帘挡在自己身前。完事手起刀落,引刃见血,去其势焉。刀利且快,事毕,犹未见醒。
楚衡揩血收刀,起身将欲离开。忽一眼,瞥见墙上点绛枪,乃作寻思:“此物乃是林家世传至宝,寄托祖上荣光,正常离开怎会忘带?还好是看见了,须是一并带上,免招官捕置疑。”
当即将枪头取下,拿布裹好,藏入褡裢。完事赶至后门,早见林娘子在那等候。
林娘子还待出声询问,楚衡赶忙示意其噤声。随后二人悄然出村,行至红鬃马处。
楚衡拍了拍马背,示意马儿蹲下,并请林娘子上马。
红鬃马依言照做。林娘子近前,犹豫片刻,乃言道:“侬家不谙骑马,步行即可。”
楚衡会意,乃取长绫系于辔头,说道:“嫂子且上马,待我把你双手绑住,路上你可以抱紧马儿脖子,便就无惧跌落。事到如今,当务之急,是速速远离衢州,晚则恐有祸至。授手援溺,事急从权,嫂子请勿多虑。”
林娘子听罢,方肯上马。
楚衡随后递过去一把飞刀,说道:“路上若是遭遇歹人,我敌他不过,死啦。嫂子便可取刀杀敌,亦或自杀。”
林娘子惊道:“这一路能有这般凶险?”
楚衡道:“那倒也没有。凡事最怕万一,万一就万一了呢?正所谓,有备无患。你姑且拿着。”
林娘子乃伸手接过。楚衡固定好长绫,便对红鬃马说道:“小子,我与嫂子二人生死皆系于汝一马四蹄之下,望尔奋力前行,切莫懈怠。”
红鬃马转过头去,不予理会。楚衡跃马扬鞭,望北而去。一路驰骋奔飞,跃江通隘,有若六钧弦开,亦或星落九霄,但闻虎啸风吹去,不见草木斜折来。
不觉晓星东升,已近黎明时分。楚衡在马上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当即勒马,四下张望。察觉已是在桐庐县境内,一夜行经三四百里。不觉大吃一惊,实乃前所未见。
无暇感慨,乃下马来,并帮林娘子解开长绫,之后说道:“嫂子,咱到桐庐县了。你姑且到旁边庙宇之中略作歇息。自明日起,我们将换乘水路。待及天光,便就启程赶往渡口。”
林娘子奇道:“自衢州城到桐庐县,往常水路尚且还需二三日,何期竟能如此神速!”
楚衡笑道:“我这马儿确实有些神异,嫂子切莫向他人提起,否则后患无穷。”
林娘子不解,问以原由。
楚衡道:“当下,许家那浮浪恶贼在林宅里身负重伤,其命恐将不保,日后官府必然前来杭州聒噪。请务必让其相信,嫂子乃是日前遣散众仆当天离开的衢州,如此方能脱罪。”
林娘子想了想,道:“可是空口无凭,如何让他们相信呢?”
楚衡道:“一个晚上自衢州城赶到桐庐县,这本来就不可能做到。只要证明我们是今日到的桐庐县,自当无事。我明日会想办法让船家记住我们,以待日后官府询问。你只需牢记一点,你是两天前遣散众仆之后,在林镖头两位江湖朋友帮助之下来到桐庐。不巧,其中一位朋友突发恶疾,你我二人不得已,方才在桐庐换舟北上。”
林娘子道:“为何是两位江湖朋友?”
楚衡遂将编好的故事告知林娘子,随后说道:“官府若是详问衢州当天情况,你就拿你右手那事搪塞,说迷迷糊糊不甚记得。”
林娘子略一抬手,随即会意,当即不再多言,告辞而后往庙里歇息。
楚衡则去寻红鬃马,见其正在江边喝水,想来这一路确实卖力,便就过去安抚,并言道:“明日要改乘船去,你喝完自往杭州,我俩那边再会?”
红鬃马眨了眨眼,随后继续埋头吮舐河水。饮罢,起身跑去临近农家偷啃草料。食毕,方才朝着天边扬长北去。
阑珊夜色晓星沉,远地平天霞彩深。
村舍梦迷鸡唱早,客中闻吠断乡魂。
次日天光,楚衡与林娘子一同赶到渡口,访得一家愿意北上杭州的船只。当下问明价格,乃探手入怀,将欲付钱,忽想起:自己随身银两尽数丢在金氏夫妇山屋当中。此刻身无分文,无奈尬笑着,对船家道:“不好意思,在下钱袋先前遭贼所窃,请等我去问嫂子要去?”
那船家生性爽利,亦不多言,只是颔首以对。楚衡乃自去,须臾而归。付账毕,扬帆北上。
旭日东升,骄日当空,日昃将西。水边杨柳风声细,舟上竹竿日影斜。不觉已过正午,船上众人食歇饮毕,随后各自劳息。林娘子在舱内闲坐,楚衡则在船头留心日影,默默计较时间。船家不语,只是一味撑船。两位僮子听候左右,于遮荫处捧书研读。
楚衡眼见时机成熟,当即假意慌张,呼唤船家,要其掉头回桐庐。船家不解,问以何意。
见问,方才说道:“说来话长。在下与嫂子自衢州而来,本来顺路借乘朋友便船。其正打算北去运河,赶往长安。临近桐庐之时,忽然相中在下一块玉佩,并向我索要。我自是不肯轻易相与,乃思戏耍之。说要打赌,就赌其能否撑杆倒立。结果他真能做到!奈何落地时,不慎跌入江中,隔日便害了风寒。我俩不得已,只好换乘兄家贵船。由于事出突然,匆忙间也忘了给他玉佩,现下方才想起。要是不赶回去给他,只怕日后相见,又要怪我小气啊。”
船家道:“我还道什么事呢,真是大惊小怪。话说,什么叫撑杆倒立?”
楚衡道:“字面意思,撑起一根竹篙,之后在杆头倒立。”
船家笑道:“你这朋友是练杂技的?”
楚衡道:“他的确偏好奇技淫巧,师从天竺老仙,时常向我夸耀。不说闲话啦,快请掉头吧。”
船家道:“别着急呀,咱们都出来老半天啦。眼下就要天黑,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咱们还是先谈谈钱的问题。先前那是桐庐到杭州的价儿,如今再要来回两趟,得加钱。”
楚衡望了望天,说道:“竟已离开如此之久?这样看来,却也不好再掉头回去,我们正着急赶去杭州呢。这可如何是好?”
船家道:“下次再给他不就行啦?多大点事?”
楚衡道:“那就太迟啦。要不这样?兄台,我且将此玉委托与你,劳你代为送达,可好?”
船家道:“行不得,要是弄丢了怎么办?”
楚衡道:“这玉并非啥稀罕之物,并不贵重,值不了几个钱,弄丢了照价赔偿即可。”
船家赶忙拒绝,表示负担不起。
楚衡道:“另有一两银子作为酬劳。我这玉佩也就值价一两,倘若兄台失手弄丢,便以报酬相赔,左右与你无害。”
船家至此方才动心,遂问舟船样式以及船主名姓。
楚衡早已编造妥当,随即告知,并将银两玉佩一并递上,之后慎重叮嘱道:“也不晓得我那朋友几时病愈,倘若不等兄台归去便已启程,那就麻烦啦。兄台回程途中,务必留意逆向船只,以防半途擦肩错过,那就太可惜了。”
船家听罢,随即便要将东西归还,并说道:“不成,这玉送不成。倘若真的错过船只,岂不罪过?你还是亲自交给他吧。”
楚衡道:“果真错过,责任也绝不在兄台,只怪其无缘。要是兄台依旧不放心,在下可以立下字据,白纸黑字写明:假如兄台未能遇见我那朋友,且在半年之后,无人过去索讨玉佩,那玉银皆归兄台所有,永不争执。如此,兄台可得宽心乎?在下只想兄台为我做个见证,免得日后那厮硬说我小气不给。”
船家稍作考虑,便道:“你且写来与我瞧瞧。江儿,请出笔墨。”
其一僮子闻声而动,取来笔墨纸砚。楚衡伸手接过,写下事情始末,注明日期并签字,完事将纸递与船家。船家看了几遍,见的确没啥问题,也就答应下来,并将玉佩银两收好。
不日抵达杭州,楚林二人在渡口下船,皆无心游览胜景,径至武林门外。避着人潮,楚衡喊住林娘子,说道:“嫂子且住,咱们就此别过,之后你自个儿进城吧。”
林娘子道:“兄长千里相送,琳娘尚未报答,何事匆忙便走?况且当下也将日暮,不如同我到姑妈家里,明日再作计较。”
楚衡道:“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在下怯生惧熟,不善言辞,还是算了吧。对啦,我们一路如何过来,应当如何向别人讲述,这些你还记得吧?事关重大,切不可忘。”
林娘子道:“记得。当日你与船家对话,我在舱内听得清楚,明白你的用意。”
楚衡道:“那就好。另外,此事无论最终牵扯到谁,你都不要心存恻隐,务必一口咬死咱们这一路的行程,其余一概不管。”
林娘子问:“会牵扯到谁?”
楚衡道:“当下不能跟你讲。你只须记得,即便后面得知那人是谁,也不要试图为其开脱。相信我,人术损德,天道不爽,莫要在意。”
林娘子道:“既然如此,侬家谨记便是。”
楚衡乃颔首,之后向其索还飞刀,同时取出点绛枪递与林娘子,说道:“这是林氏传家之宝,将其留在衢州,恐有盗跖之祸。当日匆忙,未及告知,擅自取来。今当别离,物归原主。”
林娘子呆呆望着枪头,久久不语,随后乃道:“十余年前,此物无端招致谣言,先夫举家搬至衢州,乃与侬家结缘。至于今日,因谣言之故,却是家破人亡。缘起缘灭,皆由谣言……”
言未已而泪先流。楚衡一时不知所措,踌躇难堪。
好在林娘子性格坚韧,当下强忍悲痛,擦拭泪干,说道:“先夫虽与我同为林氏,但他家北方林,我家南方林,往上十代都不是一家人。此其家族百年信物,而我已遭休弃,不该私自留下。更兼睹物思人,实难忍受。兄长有心,留待日后遇见先夫旁支宗亲,再将之物归原主。”
楚衡只能将枪头重新收好,拱手告别。林娘子拦住,要将银子相送。楚衡则认为林娘子而今寄人篱下,比自己更需银两维持,固辞不受,拂袖而别。林娘子也只好作罢,转身独自进城。
待其走远,楚衡却又折返回来,远远跟在后头,确保林娘子安全抵达其姑妈家中。之后迂道折行,路过衙门,瞅见一壮汉,奔上前去将人揪住,不由分说,挥拳就往其腹部招呼。
壮汉懵然吃了两拳,不明所以,却也顾不得许多,一挺腰身,甩开楚衡。之后撞将上去,试欲反打。楚衡手快,反手将其双臂抓住,举头便撞。壮汉吃痛,抬脚一膝就往楚衡腹部交代。
二人一来一去,当街扭打在一起,引来无数路人围观。衙门公人听闻外头人声聒噪,当即出门来看,不期如此情形!急忙招呼一群皂吏,手持棍棒上前将二人隔开,随后押解上堂问话。
当堂州丞问以二人姓名并事情缘由,那壮汉便告楚衡无缘无故将其殴打。
楚衡冷笑道:“无缘无故?我恨不能寝汝皮食汝肉,以解我心头之恨。”
州丞道:“楚某,汝因何事打人?”
楚衡道:“州尹容禀,这厮乃是小民杀父仇人。数年来,小民踏破神州,终于在此遇见。圣人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小民街上看他一眼,便要与之决一生死。不期惊动官府……”
转身对着壮汉,狠狠道:“且让你多活几时,事后定叫你血溅街头!”
堂吏道:“放肆!你怎么可以在邴州丞面前,公然声称要人见血呢?”
州丞摆手制止,随后说道:“本府谅你身负血海深仇,姑且饶你。你既说令尊为其所害,且将证据呈上,本府为汝申理昭雪。”
楚衡道:“没有证据。虽然当下他改了名又换了姓,然而其这副面容,即便化成灰我都认得。”
壮汉道:“你放屁!你他妈谁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州丞在上,小民一家世居杭州,以种田为生。不曾与人口角,更遑论杀父大仇。请州丞明察。”
州丞道:“天下相肖者大有人在……等等……楚某,令尊何时罹难?”
楚衡道:“乃是在下十三岁那年。”
州丞笑道:“你仔细瞧瞧,其当下与你年纪相仿。当年你十三岁,想必他也十来岁,当初他便如此老成?况且,至今过去十几二十年,其竟完全不见衰老?”
楚衡果去端详壮汉。看罢,摇头丧气道:“果真如此。”
州丞道:“你也别灰心。——王某,令尊而今安在?”
壮汉此刻面如死灰,显然内心已经猜到,多半是父亲早年所为。时下见州丞询问,不好回答也不好不答。进退失据,支支吾吾,不知作何言语。
州丞道:“令尊既然做了错事,就要付出必要代价。况且逃亡多年,其内心未必好受。如今苦主寻到,便叫其前来公堂对簿又有何妨?切不可包庇啊。”
壮汉支支吾吾,许久方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父债子偿,报仇就朝我来吧。”
州丞道:“如今案件未明,你偿个毛线。左右可有知王某之家在何处者?速速前去唤来王翁。”
堂下捕快当中有知情者,领命将去,却听壮汉止道:“且慢,家父病在垂危,不便过来。我领诸位前去便是。”
州丞道:“既然如此,也罢。楚某,除了相貌,还有啥确切实证?且在公堂说明了再去。”
楚衡答以其脚踝有七颗怪痔。
州丞道:“好,张云赵风,汝二人率众前去,与楚某一起辨认明白。倘若果真如此,便即安排人手看住王家,待其病愈,再复升堂。”
张赵二人领命,带着楚衡和壮汉,北出武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