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外婆,于2023年3月3日(农历二月十二)长辞,享年一百岁。为了怀念她,我从二舅写的《我的母亲》一文中摘取片段,改了称呼,以我的视角去回忆,望以此文告诉自己,苦难的人生本没有价值,但是苦难的人生经过转化,获得独特的体验,去启迪别人,才是有价值的。
外婆是她家里的独女,姥姥视她为掌上明珠,时常念叨着:“如果有能力,一定要缴妹几读几年书”。
然而命运弄人,外婆七八岁的时候,那年冬天,外婆的母亲带着外婆正在家等候姥姥回家吃早饭,突然外面传来叫声和哭声,跑出去看,这一看不打紧,一看祸惊天,外公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地上流了一大滩血,人已断气,有人叹息着:“啥不好当呢?去当共产党?留下孤儿寡母,造孽呀!”事后才知道外婆的父亲参加了共产党,从事地下交通员工作,因叛徒告密,被白匪军连发数枪命中腹部,鲜血直流,肠子都打出来了,不幸当场壮烈牺牲。
她的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就改嫁了,外婆在伯伯家没啥吃的,经常忍饥挨饿,有时也到改嫁的母亲家去吃上一两顿饭。有一天又跑到后爸家去要饭吃。谁知母亲与后爸正在吵架,随手一菜刀用刀背敲在了我外婆的头上,血流如注。外婆年纪虽小,但她的胆量足,人不傻,到处吃不到饭,就漫无边际一路行乞讨饭。走累了歇歇脚,饿着了沿路讨,天黑了或借宿或露宿,几曾被野狗追逐,几曾被恶人惊吓,吃尽人间之苦,饱尝世间之辱。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那年冬天,腊月寒风吹得瑟瑟作响,路边的树叶落了个金光,外婆那幼小的身躯冷作一团,牙齿上下打架,耐不住的寒冷,忍不住的饥饿,两腿发软,两眼发黑,一身发抖,天又将入夜,到哪里去投宿避寒呢?分不清东西南北,望着远处有一缕灯光,急急地连爬带滚地爬到一所屋檐下,实在爬不动了,全身一软,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里是萍乡街上老西门的一个小四合院,中间有一口吊井,四合院里挤住着几户人家,都是穷苦乡亲,其中有一家住户,夫妻俩还带着四个女孩儿,都是十多岁年纪。后来才知道,老夫妻没有生养,收养了四个穷苦无依的孤儿,靠做女红相依为命。这天天刚亮,老妈妈便大声地叫:“这些懒虫,还不起床,今天要交货啦”!姐妹们三下两下就爬起床,洗了脸,胡乱梳了头发。大姐打开院门,惊叫起来:“哎呀——死人了,死人了!”大姐失魂落魄的窜回院里,老妈妈骂道:“打鬼了不是,一惊一乍的”,大姐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人色,一身不吭,众人赶紧到门外去瞧,果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倒在门槛下,头发遮了半边脸,老妈妈伸手一探鼻息还有气,大家七手八脚把外婆抱进院里,擦了脸,弄些粥水灌倒外婆嘴里,一会儿外婆清醒过来,睁眼看着众人,眼泪流到两颊。姐妹们让外婆洗了澡,换了衣服,外婆觉得温暖极了,这真是天下穷人是一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外婆养了几日,身体逐渐复了原,老妈妈让外婆与四个女儿结成姐妹,姐妹们终日劳作,互相照应,相依为命,艰苦度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数年过去了,姐姐们陆续出嫁了,外婆也十四五岁了,老妈妈要她嫁人,听说是嫁给一个老男人,外婆是生死不依,于是不辞而别。她听说三姐嫁在长平里,何不成找三姐投亲呢?一出门,眼前一抹黑,不识路径,又不好意思问路,到了天黑,饥饿难耐,又无处投宿,真是无计可施,又是拉下脸皮沿路乞讨,从萍乡乞讨到长平里,翻来覆去竟走了半年多,询问三姐住在何处,人家都不知道。
说来也巧,一帮好心人劝我母亲说:“妹几,还去寻什么姐姐啊,嫁人吧,我们上屋场有个后生还没讨婆娘,看你们蛮般配的”,这个后生就是我外公。外公勤快会干事,干得一手好农活,搭田岸,扯架子,身上不会沾上一点泥,一直死做活做到二十七八都未娶亲,一个做长工进炭棚的人,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那里讨得起婆娘,又有谁肯嫁给他呢?众人好说歹说,两人见了面。我外婆估摸着我外公比自己大十多岁,心里有些犯嘀咕,但觉得我外公也像个男子汉,嫁就嫁了吧,于是两个人结了夫妻,相依为命。当时我外公在香蒲坳上我们李家佃户做长年帮工,一天就赚得一升米,没有住屋,没有床铺,没有家什碗筷,什么都没有,晚上御寒,两个人共盖一个破袄子,挡不住的冷,外公有时候只得钻进稻草垛里头,好在年轻,苦日子也挺得过去。一年后,生了一子,恰逢走日本返,大家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儿子没有奶喝,不久就夭折了。因无法养家糊口,外公只得到青山水口进炭棚,也是人运气不好,背时,打一火炮,差点送了命,从井里爬到棚口却被石头堵了,好不容易弄了半天,才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因吸了烟火,心肺受了伤,当时因为年青苦撑着挺过来了,但是落下了病根,从此,外公发誓,再也不进炭棚。
后来毛主席来了,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分住房,热火朝天,穷人翻身得解放。外公跟土改工作队的人在一起干起革命来了。土改工作队长平区的区长石明清是个东北人,长得高大,一脸麻子气势有些逼人,后来他当到了遵义市市长,南昌警备区司令。他看我外公是个无产者,根正苗红,人也正直忠诚,说话响亮,也说得几句道理,是个好苗子,便让我外公入了党,还要他担任农会主还要他担任农会主席。我外公初入革命队伍,热情很高也不分轻重,干就干,还真的把干农会主席干得很出色,深受乡亲们的拥戴和石区长的器重,经常到市里面去开会,真是出了风头了。一个老实巴交愚昧无知的农民,经共产党一调教,成了革命干部,做起事来有板有眼,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久便当上了长平乡乡长。
从那以后外婆也站直了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了人,过上了当家作主的好日子,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外公忠于党和人民的事业,恪尽职守,样样事情都做得好,深得领导的信任,被提拔到宣丰合作社当经理,后又被调到湘东猴子石石灰厂当厂长,此厂当时是市办企业。后来,国家干部队伍精简,把有文化的干部推到领导岗位上,外公没文化在组织的动员下写下申请辞职,外公回家后,安排在公社的社办企业,曾在长平公社煤矿,星亮水库,农机厂等单位任党支部书记(当时的企业书记是单位的一把手)。
文化革命开始后不久,外公就开始患肺病、心脏病,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能上班,工资降为每月17元钱。可想而知,这个阶段的生活是何等的糟糕,外婆组织妈妈几姐妹闭筒子、载引、钻饼子、结炮竹,一年下来,赚的钱也可补充家用。外公病故后,全家的生活重担落在外婆的肩上。最大的女儿是我妈妈,已经出嫁,最小的孩子才七八岁,外婆很坚强,没有向政府伸手张口,就是自力更生。外婆自己目不识丁,但是却非常重视教育,砸锅卖铁让舅舅们读书,二舅,四舅,小姨妈和三舅舅都上了高中和大学。二舅舅当了一名老师,后来当了中学校长。小舅舅高中毕业后,当了兵,之后考入武警学校,成了一名武警部队的干部。小姨妈读了师范,当了幼儿园园长,大姨妈进了工厂当工人。那个年代,老大自然是吃亏一些的,母亲读的书最少,但也念完了小学。
外婆的一生苦难重重,童年是那样的不幸,青年是那样的贫穷,中年是那样的奋斗,到了老年,却由于一生的积劳,也有很多疾病,患过眼病、头疼、腰结石、脚痛是伴随终身,但她意志坚强,常年与疾病作斗争,即便疫情三年都扛过来了,大家都阳她也没有阳过,我还以为过了这一关,再活个两三年没有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过年外婆都会偷偷给我塞压岁钱,每次都是一两百,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真的很多,并且她还经常悄悄的跟我说,不要说哈。我一度很疑惑,为什么让我不要说呢?至今没有得到答案,我猜测第一她让我觉得我很独一无二,有了享受她的独宠的优越感,这真的一度让我觉得我肯定是她最喜欢的外孙女。第二,她希望这个钱不要被妈妈拿走,可以由我自己支配,她真的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目不识丁的她却依然可以把舅舅们姨妈们培养的那么优秀。
外婆安详的走了,她留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长寿的秘密吗?是坚强不屈的意志力吗?是不怕苦不怕难的勇敢吗?是自立更生的顽强生命力吗?都有,并且她活成了我们的精神领袖,这些精神的财富超越亿万家财,将代代相传。她用一生证明了,苦难并不可怕,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都不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都不怕,一个目不识丁举目无亲的女人都不怕,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们有啥好怕的呢?千里之行,走就对了,千斤之责,挑就是了,万千琐事,干就完了。